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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162节

  他仿佛白发一丝丝地变回了黑色,仿佛佝偻的身躯慢慢变得渐直,仿佛老迈的呼吸重新变得有力。

  徐阶依稀记起了自己护佑裕王登基,山呼海啸的场景,自己还老当益壮。

  他缓慢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徐阶记起了自己独掌内阁,叱咤风云,自己年岁正是当时。

  他提起下摆,快步向前。

  徐阶仿佛又看了自己与严嵩的你来我往,侍奉世宗的伴君如伴虎,那是他渐知天命的年纪。

  恍然间,他撩起的下摆,渐渐变成绯色。

  定睛一看,自己似乎再度穿上了绯袍……哦,好像是第一次被世宗召至西苑。

  徐阶耳边似乎萦绕著“命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徐阶,领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光怪陆离的画面交织在眼前。

  稀奇零散的声音回荡在耳中。

  铛!

  再度一声铜磬响起,徐阶霍然抬头。

  只见眼前的御案与屏风缓缓消失不见,变成了轻纱帷幔,其后的身影似乎穿著印绣千字经文的道袍,隔著帷幔看向自己。

  那个还未被赐座,恭顺伏地,拜见世宗皇帝的自己。

  原来,自己走到了嘉靖三十一年,三月初九,初入万寿宫的这一天。

  徐阶站在大殿中,天旋地转,恍惚不已。

  他凭借记忆,走到当初的位置上,掀起下摆,一拜到底,喉咙蠕动:“臣徐阶,叩见陛下。”

  他似乎在敬拜大明天子,又更像是在祭拜自己走过的一生。

  两个身影缓缓重迭,万寿宫中一时静默。

  过了良久,才有动静。

  屏风后的身影,放下一时兴起把玩的玉杵,站起身来。

  起身的时候碰到了屏风,令其轻轻晃动,其上悬挂著刻著名字的木牌,互相碰撞,清脆作响。

  悦耳的木牌碰撞声中,这道身影缓缓显出了真身。

  朱翊钧身著燕弁服,却未戴冠,从容洒然从屏幕后慢慢走了出来。

  方才半卧休憩,他将长发用木簪随意扎在脑后,此时自是任由其飘洒。

  他将冠帽放在案上,施施然落座在御案之后。

  缓缓将头靠在了椅背上,再度合上眼睛休憩养神。

  是犯困,也是蔑视。

  朱翊钧嘴唇翕动,声音犹如半梦半醒,呢喃道:“阶,来侍。”

  一旁的李进,方才本欲伺候皇帝戴冠,闻言立马停下。

  转而将冠帽捧起,走到了徐阶身侧。

  徐阶身子一滞。

  他是读书人,岂能听不出皇帝在折辱他。

  若是他此时不作反应,往后礼记的注解中,嗟来之食,恐怕还要再被引申出一个阶来之侍!

  徐阶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屏风上,挂著密密麻麻的大臣名字。

  他看到御案上,他托付张居正呈上的奏疏。

  也看到御案后倚靠养神、披头散发的皇帝。

  短暂的沉默。

  徐阶面色不改,轻轻伸出双手,便将冠帽捧起。

  他直起身,走到御案后,亲为皇帝著冠:“臣尝闻陛下去年二月加冠成人。”

  “所谓,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今日臣初见陛下,果是感受到陛下德行威仪,令臣举步维艰,此时,更是幸为君上著冠,优容厚重,实令臣惶恐。”

  “待陛下日后蜚声竹帛、名传万世,臣或能侥幸因此事,分得些许笔墨,天恩浩荡,臣愧受。”

  徐阶一边为皇帝戴冠,一边陈情。

  语气真挚恳切,感情自然流露,实在让人动容。

  这话说完,朱翊钧终于睁开眼睛。

  他看著面前这位三朝老臣,须发半白,五官端正,颇有些仙风道骨。

  受了折辱,面色不改,还一副受了厚重的诚恳模样。

  朱翊钧心底不由暗赞一声。

  旁的不论,单这份仪容、谈吐、心性,无不是上上之选。

  也难怪得了世宗皇帝喜欢。

  朱翊钧莫名失笑,又旋即收敛。

  他就这样仰著头,靠在椅背上,随意问道:“徐阶,你为官四十余年,沐浴皇恩,为何端朕的碗,砸朕的锅?”

  直呼其名,出言问罪,半点不见客气。

  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徐阶手动的动作一滞,而后一丝不苟将皇帝的冠帽戴好,缓缓退到御案之前。

  他躬身请罪:“臣不敢。”

  朱翊钧摇了摇头:“你若只贪污,朕还能容伱,大明朝也不缺贪官污吏,但……你肆无忌惮兼并土地,朕杀心难抑啊!”

  贪污,无非抄家的事,就当替他存钱。

  但兼并土地,就是真的败坏大局了。

  土地,是中枢的税基,就像张居正去年,向他陈述的天下大弊一样,如今大户隐匿田亩,丁口,败坏中枢税基,才是大明日薄西山的根源所在。

  徐阶作为首辅,带头行此事,那更是罪不容诛。

  如今中枢既然有心清帐田亩,那就不得不拿个态度出来,而面前的徐阶,就是一个很好的态度。

  徐阶面色不改,跪地叩首:“陛下容禀!”

  朱翊钧看著他,示意他说。

  徐阶将所了解到的皇帝心性,再度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有了决意。

  他抬起头,恳切道:“陛下,非是臣兼并土地,而是百姓自愿投献!”

  见皇帝脸色难看,他视若无睹:“陛下有所不知,我朝虽然正税只有三十取一。”

  “但除了田租、正役以及杂役之外,还有地方官府各种名目的杂税、摊派。”

  “杂税五花八门,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沿江神佛钱等,各种各样。”

  “摊派则更是层出不穷,修桥、铺路、运输、维缮,数之不尽,往往使人家破人亡。”

  “百姓正是为了活命,才投献到臣的名下。”

  朱翊钧勃然大怒:“你也知道是地方摊派!你堂堂首辅之身,难道就只能随波逐流!?”

  什么地方官府,能压到徐阶头上?

  正是因为二者合流,才让中枢税基崩盘!

  地方官府不敢摊派到官户头上,只能屡屡上贫苦的百姓,使得百姓的负担剧增。

  百姓见状,便投献于官户,躲避摊派徭役。

  官府完成了任务,大户兼并了田亩,百姓继续苟延残喘。

  而中枢的税基,则是再度败坏。

  徐阶摇头,严肃道:“陛下,此事已然深入大明骨髓,非臣所能改之,自然随波逐流。”

  朱翊钧坐直身子,眯著眼,静静看著徐阶。

  徐阶开口道:“陛下,我朝历年上千万两的花费,往往内帑、军费便要占去大半,其余的才能轮到俸禄、赈灾、祭祀等事。”

  “对于地方,更是鞭长莫及,恩泽有限。”

  “地方官府自行治理,又无银钱,自然只能行杂役摊派之事。”

  “铺设桥路、修缮衙门驿站、修葺河堤城防、运输粮食物料,这些事,难道会因为百姓困苦,就停止吗?”

  “这些摊派,官户士绅能够免除,不落到百姓身上,又能落到哪里去呢?”

  “陛下,国朝是靠著地方官府与士绅治理地方的。”

  “抑制兼并的前提,则是要接过治理县乡的责任啊。”

  “如今皇权不下乡,只抑制兼并却无法有效治理地方,难道不是动摇国朝根本吗?”

  “臣,不能动摇天下根本,自然只能随波逐流。”

  “百姓投献后,正税由臣付给,杂役由臣的官身免除,至于官府的临时摊派,以及乡中的基本运转,则全数由臣来调度,包括义田、学馆、桥路、运输、堤坝等等,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

  “这难道不是活命善举吗?”

第86章 四季轮转,任重致远

  朱翊钧静静地看著徐阶。

  果然,这些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只是有意识地坐看兴亡盛衰罢了。

  徐阶通晓局势,却无心作为。

  他昨日呈上陈天下大弊五事,对天下局势,可谓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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