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64节
但同样的,这并不能改变四季轮转的命运。
所以,他在朝廷的时候,任劳任怨,上御虏事宜、督促学政、援手海瑞、扶保裕王。
但回归到乡绅的身份,则是兼并田亩、把持乡里、鱼肉百姓。
这就是徐阶的心学,在其位,谋其事——他自问知行合一。
朱翊钧点了点头:“徐卿一番话,解了朕的疑惑,朕也有话说。”
前者正襟危坐,已然是做好打算,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直接拜服——已经表现够了,是时候求情了。
朱翊钧起身,习惯性挥动手势:“朕明白徐卿的意思。”
“朕学史观政,已然不短的时日。”
“从商周至宋元、从宦官到大臣、从地方到中枢,见证了无算的兴衰。”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一人、一家、一朋党、一地方乃至一朝,都在这四季轮转的天数之中。”
“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都在徐卿说的四季轮转之中。”
“徐卿将之称为天数,亦认为推动这天数的兼并,同样不可遏止,应当顺势而为。”
“由此,便自甘堕落,推波助澜。”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但,在徐卿的道理之外,朕也有一番道理。”
他神情渐渐幽深,语气莫名起来:“其一,兼并之事是否天数,又能否遏止,还是两说。”
“先秦为抑兼并,将贵族井田,转小农自耕。”
“两汉为抑兼并,将豪强迁入关中。”
“魏唐有均田制。”
“宋则方田均税法。”
“四季轮转,总能一年一年往前走,徐卿,抑制兼并之事,历朝历代都在做,代代较之都更为精妙,你如何断定往后也必然成不得?”
“即便,当真是不可阻挡的天数,朕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甘心!?”
“其二,你所见之四季轮转,便自甘堕落,随波逐流,朕,看不上!”
“上古三皇兽皮褴缕,如今寻常富户,便可绫罗锦衣。”
“先秦贵族竿牍为书,如今普通书生,亦能麻纸著墨。”
“唐宋束手无策的天花,在宁国府传出种痘之术后,便活人无数。”
“徐卿,四季轮转,万物却并未停止演进。”
“四季轮转的天数,大不过万物演进的大道。”
“徐卿,朕明白告诉你,哪怕我朝注定倾覆,朕也不会似你这般束手待毙!”
“兼并之事,做一分,便有一分的成效,百姓便能多一口喘息之气,朕,岂能罢手?”
“哪怕是在国朝倾覆的前一日,该做的事,朕一件都不会停!”
朱翊钧说完,殿内陷入了一时的沉寂。
徐阶嘴唇翕动,又闭上了嘴。
他差一点便要忍不住与皇帝论起道来,而后想到自己的处境,才生生忍住。
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本是抱著迎合皇帝性情的心态,向其展示自己的道理与风骨,实则并未打算从皇帝这里听到什么有见底的看法。
熟料,皇帝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他所说的道理,虽然有矫作的成分,却也多少是发自肺腑。
代代家传的书香门第、日益膨胀的土豪地主、各行各业都排挤新人的商户。
旁的不说,就是海瑞此次去南直隶杀的这么多小官末吏,几乎都是父子相传。
这是人性自发,可不是谁故意要祸乱国家。
自发的,那边意味著自然而然的趋势——他并不觉得大明朝能例外。
只没想到……徐阶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初生牛犊啊,他心中感慨。
意气风发,纵情恣意,果然如他的门生故吏所言,今上,礼逊而刚愎,温润而自负!
对于天数,不屑一顾,意图凭借自身能为,扭转乾坤。
甚至妄言什么大道,一副不忌惮功败垂成,也要初心不改的样子!
对徐阶而言,皇帝这番话语,多少有些痴人说梦,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钦羡起这种少年意气。
眼前的皇帝,就像所有聪明人年轻时候一样——包括他徐阶。
徐阶神色惘然,他年轻时也以为万事万物都如朝阳初升,只要有心力,便永远能如此。
可是,等到他年岁渐长,经历了太多无奈,才明白什么叫天数使然。
想到此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
皇帝是有他的一番坚定,可哪个聪明人不是如此?这个阶段谁没经历过!?
就凭他初生牛犊,就有资格指指点点起他的知行合一来!?
当初的世宗年少时不也如此?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也如朝阳初升,可之后呢?
凭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能够真念不岐,一以贯之!?
等到经历过了,见过太多无奈之后,他还有这颜面,说出这番话吗?
想到这里,徐阶深吸一口吸,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生死操之人手,可不能随便作色。
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反倒想看看,皇帝最后能做出个什么模样来。
到底是逆转天数,还是泯然众人!
谁对谁错,可不是只看谁嘴上说的话更大的。
徐阶半晌未接话,殿内一时寂静。
过了良久,才见动作。
徐阶收摄心神,恭谨下拜,请罪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已是知罪了!”
“还请陛下开恩,饶恕臣此前惶惑之时犯下的罪行。”
“允臣残烛之年,最后再知行合一一次,将陛下教训的知,付诸于行,为陛下的宏图再尽绵薄之力。”
第87章 因任授官,心照不宣
万寿宫中,只有君臣二人,一跪一站。
徐阶伏首认罪,直言不讳地请求赦免。
朱翊钧不置可否。
他无端问起别的话:“徐卿是弘治十六年九月生人?”
徐阶一怔,不明所以,迟疑著点了点头。
朱翊钧神色莫名,开口道:“那今年正好七十。”
徐阶补充道:“臣虚岁到了,不过正寿,在九月二十。”
朱翊钧叹了口气,感慨道:“人活七十古来稀啊,起来罢。”
徐阶疑惑起身,不明白皇帝这通问话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没理会他,而是重重敲了敲御案。
李进正在殿门口候著,听到动静,连忙一路小跑进殿。
在皇帝的示意下,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名为《少师存斋徐相公七十寿序》的贺表,给徐阶递了过去。
徐阶愕然看著落款,弟子居正敬上,不知所措。
朱翊钧摇了摇头:“徐卿,元辅数月前,便将贺表托付给了朕。”
“他说,若是要将卿在松江府正法,便让锦衣卫将其焚于你尸首前。”
“若是朕开恩,留了你一命,便替他将贺表转交与你”
“元辅说,他愧见恩师。”
“徐卿,若非是元辅这般求情,伱都进不了京,只未想到,你昨日还不顾他的难处,上门为难他。”
“唉……”
朱翊钧叹了口气,便要起身欲走。
他难得地因情循私了一次,人情之事,皇帝也免俗不得。
别看张居正一副撇清干系的样子,实则数月前已经在他这里表明过态度了——张居正支持皇帝的决定,但他本人,还是希望徐阶能安稳过寿的。
自家先生发话了,朱翊钧也只好顺水推舟。
当然,他的想法,在见过徐阶后,又不一样了。
徐阶这般才能,又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反倒是使得朱翊钧很想让其心服口服。
他回头看了一眼失神的徐阶,转身便离去了。
徐阶手中拿著贺表,神情复杂。
他昨日只以为自家这弟子灭情绝性,不意,竟早早替他求过情。
反观他,却是丝毫没顾忌这弟子的难处,上门为难。
如今皇帝高抬贵手,他更是五味杂陈。
徐阶心中情绪翻涌,缓缓翻开奏表,低头阅览起来——“往余读中秘书,则公为之师……”
往后则是追忆师生传道受学的内容,以及,祝寿的贺词。
虽说是贺寿常见的内容,但毕竟是当朝首辅亲书,情真意挚,孺慕之情,不免令人动容。
尤其想到昨日丝毫情面不给的弟子,徐阶更是在其中字句中,感受到了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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