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86节
只要中枢还要依靠官僚体系来运转,这种对抗就停不下来。
更不是杀一两个人、贬斥某某就能解决的。
只能通过不断地自我革新,来慢慢淘汰掉这些步调不一致,思想腐化的官僚,进而让大明朝这座老朽的机器,艰难而缓慢地叠代更新。
一旦停滞这个自我叠代的过程,张居正高仪这些人,迎来的立刻就是反攻倒算。
所以,朱翊钧从来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能得到他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会有一个体面。
这是给忧心身家性命的王崇古,一个保证,自己不会卸磨杀驴,也不是单纯利用他。
更是在提醒王崇古,他们如今方向一致,都是著眼于九边,如何不能互相倚靠?
王崇古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不由默然。
这是他头一次遇到说话说竟的皇帝。
都说君无戏言,皇帝从来不会轻易许诺,也不会轻易表态以后的事——这种承诺,都是会上史书的。
就像方才皇帝所说,定然会给阁臣一个体面,那以后若是遇到那种明著造反的阁臣呢?
皇帝不应该佩戴枷锁。
但此刻,皇帝竟然亲口告诉他,无论如何,入了内阁,都有一个体面。
这是在安他的心啊。
太急了。
王崇古心底叹了口气。
起初他踏入承光殿,还在以这位皇帝作为假想敌,思虑著如果皇帝要胁迫威逼他,他将如何应对。
但在皇帝一番表态之后,他却是已经带上了三分怜悯之心。
没错,就是怜悯。
他跟皇帝才见面第二次,就又是拉拢自己入阁,又是承诺自己安心。
妥协商讨、情真意挚固然好,但这可是皇帝!
九五之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可见小皇帝操切到了什么地步。
只能说明,皇帝觉得,整备京营之事,已然刻不容缓。
同样说明,湖广的大案,带给皇帝的压力,也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轻松。
林林种种,才让自己这个受皇帝厌恶之人,在称上重逾千斤,不得不出力拉拢。
皇帝话音落后,王崇古心念一转,也不过瞬间,已经是准备接下内阁之位。
突然想起一件事。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既然陛下用臣,是要臣谋划九边,扫荡鞑靼。”
“那,臣有一事不解。”
朱翊钧挺直腰脊,肃然道:“王卿且说。”
王崇古神色疑惑:“陛下,既然要荡平鞑靼,为何前几日,您在祭祀诸帝王时,又祭祀了前元。”
元世祖被世宗抬出了祭庙,不是他一人心血来潮,看不惯彼辈。
在世宗登基前后,大明朝便经历数次大规模的鞑靼入侵,边镇军民苦不堪言,天下百姓沸反盈天。
正是因为这种怨声汇集,才有废除元世祖祭祀之事。
如今皇帝要整饬兵备,一心荡平鞑靼,却又祭祀前元,令他不解。
前些时日他心怀疑惑,却没机会问来,今日他待价而沽,正好宣之于口。
朱翊钧听了王崇古这话,突然一笑,他还以为是什么事。
他站起身来,收敛神色认真道:“王卿,这正是为了鞑靼俯首称臣之时所准备的啊。”
王崇古一愣,皇帝想的是这么远的事!?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明白王卿的意思,我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自然不能认虏作父。”
“但,我朝礼仪之邦,仁德之国,难道要在剿灭鞑靼之后,尽数诛戮么?”
王崇古默然,他跟俺答汗做生意也几年了。
纵使不理解什么是民族融合,但至少有些体会。
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为决出胜负之后,跟蒙古人的相处作铺垫。
他好奇道:“陛下祭祀前元,却又说不能认贼作父,这又是何意?”
朱翊钧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李贽华夷之辩顺手弄出来的,朕与王卿长话短说。”
“此事,当一分为二看待。”
“前元区区虏寇,窃取神器,自不是我朝中华之属。”
“不过……自有我大明立朝之后,前元便可归我中华之属!”
“窃居中华的虏寇,不是我中华之人,但,被我朝太祖打服之后,便是归化藩宗啊。”
王崇古愕然。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臣冒昧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揭过了此事:“那入阁之事,王卿思虑如何了?”
王崇古深吸一口气,缓缓下拜。
语气慎重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办妥京营与岳阳卫轮戍之事后,臣便遵旨入阁。”
朱翊钧连忙快步上前,将王崇古扶住。
他松了一口气般,紧绷的精神也舒缓下来。
视线则是越过王崇古,看向了殿外。
天色拂晓,露出一道微光,撒在承光殿前,宛如浑然一体的晋党,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轻轻握了握王崇古的手,似乎是吩咐,又似乎喃喃自语:“尽快点兵罢。”
“朕在湖广的那些宗亲们,恐怕已经等不及了。”
第99章 比肩随踵,溘然殂薨
湖广承宣布政司,湖广会城。
今天是五月初二,两日前才过了芒种,正是南方种稻与北方收麦的时候。
占据天下田亩三成五,有二百余万顷耕地的湖广,往年这个时候,百姓已然开始如火如荼地播种了起来。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只因天公不作美——湖广今年连日大雨,四月大半的日子,都根本见不得太阳。
尤其岳州、荆州等府州县,频年堤塍冲决,以至于近日洪水横溢,民遭陷溺。
量过丈尺,不下十数万计田亩被淹没。
大水泛滥,别说播种之事,要因此而耽搁,甚至已经要考虑起赈灾的问题了。
“冯参议,此次大水,毁堤淹田,受损的堤坝长度总计超过了十万尺!”
“若是再不修补堤坝,抢救稻苗,只怕后续会酿成大患!”
分守道官吏急切地,向参议冯时雨汇报此次大水的事由。
最近省内大水,受灾的地方不在少数。
堤坝冲毁,淹没良田,要是不及时处置,省内少不了又是一场兼并、饥荒。
可正是这种关键的时候,整个湖广省,所有应该出面统筹此事的高官,统统无动于衷。
巡抚赵贤闭门不出。
布政司陈瑞天天往矿山跑。
就连一应参政、参议,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也只今日,分守道的官吏,才蹲到了归返的参议冯时雨。
冯时雨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先用赃罚银吧,如若不够,将解京的部分也扣留部分,修堤当是够了。”
“藩台那边,我去跟他说。”
赃罚银是地方库贮的基础,大致以赃罚银数的八分上解入赃罚库,二分入留地方布政司或直隶州库。
这几日湖广震荡,戴罪入狱的官员自然也不在少数,赃罚库的存钱水涨船高。
不过这钱用归用,还是得上奏中枢。
布政使陈瑞和巡抚赵贤自身难保,压根不想管这档子事。
将分守道打发之后,冯时雨才起身,去后堂寻陈瑞。
刚一踏入后堂,冯时雨还未看到人,就感受到一股焦躁的情绪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公堂之上,衣冠凌乱,颇有些颓废之相的陈瑞。
冯时雨谨慎道:“藩台,方才分守道来说近日大水之事,冲毁堤坝,淹没良田,情事之严峻,已然到了非处置不可的时候了!”
“他陈情说,请藩台稍稍遏制,否则,恐怕罪过加身!”
“我的意思是,不妨事急从权,先挪用赃罚库的银两,将堤坝修好。”
近日布政司政事有所荒殆。
冯时雨只能把事情说得严重点,让陈瑞能够重视起来。
说罢,公堂内短暂地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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