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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194节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提醒道:“今日海瑞打落三司主官的乌纱帽,三司同僚的抵触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即便事后提拔了徐学谟作为布政使,稍作安抚,恐怕,也不足以平息。”

  谁也不喜欢这种生死操于人手的感觉,更何况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地方官。

  若是钦差只是来走个过场,捞点好处,大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但要是这样不留情面,那地方官使绊子,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也不需要正面对抗钦差,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够让人投鼠忌器了。

  江风吹过,扬起栗在庭的衣袍。

  他侧过头,看向冯时雨:“所以,化之是来作说客了?”

  “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

  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么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叹了口气。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

  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不置可否。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怎么听,怎么信,他有自己的判断。

  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洒入长江。

  不疾不徐开口道:“想早日办结此案,速战速决,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

  他如今占据主动,说起话来游刃有余,想怎么试探都底气十足。

  冯时雨颔首,深表认同:“攻伐县衙,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但凡有官身,谁不同仇敌忾?”

  “天使来前,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但有丁点嫌疑的,像什么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都统统先斩后奏,逮拿下狱。”

  “事涉岳阳王府,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当即便点兵上门。”

  “昭昭之心,天人可鉴。”

  “但……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也是人之常情。”

  这年头,谁能一点问题没有?

  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

  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谁没点想法?

  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不由摇头失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

  他开口道:“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

  “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只要别自己找死,我们都不会为难。”

  冯时雨听罢,也不再掩饰,长出了一口气,拱手算是谢过。

  正事说完。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栗在庭好奇撇过头:“化之还有事?”

  湖广官场上下,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

  若是还要得寸进尺,他可就要不顾同科情谊,翻脸不认人了。

  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么让他翻脸的话。

  反而是面露哀戚,开口道:“张厘卿与我也是同科一场,见到应凤对酌独祭,哪能没有半点感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啊!”

  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

  栗在庭默然。

  嘴里反复咀嚼起“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八个字。

  要论兔死狐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又极受高仪影响。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

  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流传后世的想法。

  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皇帝贤明用人,臣下忠恳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们也能名垂青史。

  直到这一年里,栗在庭所见证的,所经历的,渐渐让他感受了什么叫行路艰难……

  财帛腐化他的家人。

  乡党动摇他的立场。

  流言诽谤他的名声。

  下属抵触他的政令。

  数之不尽。

  如此种种也就罢了。

  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著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

  他狂饮一大口,对著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么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

  于上,才能不足。

  于友,天人两隔。

  于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么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著这个词,神色复杂。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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