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19节
朱定炯硬撑著坐了起来,猛地咳嗽两声。
缓了缓才虚弱道:“这次的事,八成就是朱显梡做的。”
“当初咱们也只是受这位王叔蛊惑,替他敲了敲边鼓罢了,如今钦差查到他头上,只能狗急跳墙,下此辣手。”
“但,上次也就罢了,这次却是不能再跟著他的步伐走了。”
那几位钦差,未必就束手无策了。
再者说……朱显梡对荆府下此辣手,没理由还信这位楚藩藩主,能顾及他们岷藩的利益。
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没那个必要。
朱定耀皱眉:“你的意思是……”
朱定炯死死拽住岷王的手,语气愈发恳切:“殿下,中枢削藩,有一就有二。”
“你我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想法,若是后者还罢了,若是前者……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年可活?”
“趁这个机会,抽身而退罢!”
朱定耀沉默不语。
朱定炯知道这位堂兄的固执,有心再劝,奈何身子有些扛不住,只能挑紧要的说。
他重伤难治,话说多了,声音已经带著嘶哑:“殿下,你趁著这个机会,直接上奏,揭发黎山郡王豢养水贼,勾结苗兵!”
“殿下受其蒙蔽,一概不知,却有失察之罪,自请削去爵位,免去禄银!”
朱定耀悚然一惊!
他面上满是不解,愕然道:“为何!?”
朱定炯愈发头晕脑胀,只能长话短说:“殿下,以邬景和在岳阳王府所作所为,应当也能看出其行事轨迹。”
“往后的禄银,必然不会再按以往发放,免则免矣。”
“至于削去亲王之爵,只是表态罢了,未必会真削。”
他说到最后,有些痛苦地仰头,揉了揉眉心:“况且,只要保住藩主之位,郡王也一样!”
岳阳王府既然都开放了商禁,搞起了自负盈亏,那么爵位的特权,未必还有这般重要了。
想著,便觉得大脑愈发混沌。
他勉强睁开眼,只见岷王正在皱眉思忖,一脸踌躇。
朱定炯终于按捺不住,几乎扑到岷王身上,作出下拜的姿态:“二兄!我为岷宗耗尽心血,出谋划策数十年,二兄与我一心一意,事事依我!”
“如今我粉身碎骨,油尽灯枯,这最后一事,二兄难道反要兄弟二心!?”
他声泪俱下,语气凄厉。
一副不答应不不罢休的模样。
朱定耀终于经受不住,连忙安抚道:“我依你!我依你!”
他将人再度扶到床上,轻声细语:“我听你的,不折腾了就是。炯弟好生养病,慢慢好起来,往后还有的是出谋划策的时候。”
岷王殿下好一番安抚,终于才将朱定炯哄得舒心,转眼间便睡著了去。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朱定炯破布麻袋一般的呼吸声后,朱定耀才缓缓退了出来。
出了房门,他脸上的平和立刻换了颜色,霎时间便交织了哀恸与愤怒。
嘴里喃喃自语:“别事我可依你,但你的仇……没这个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本王要是不替你报了,这王位不是白白让你扶我坐了?”
下定决心,他便龙行虎步,大步流星离去。
……
事情发生在蕲州荆王府,但政治事件的漩涡,从来不在事发地,而在权力集中地。
湖广最大的漩涡,自然是在三司衙门所在、宗室之首楚藩所在、钦差巡按所在,武昌府。
几乎是事情传到武昌府的立刻,巡抚衙门就受到了此事的冲击。
当日,便有恶宗数百纵横城中,提刀臂门,在巡抚衙门外呼和,要为荆王之事讨个说法。
入夜之后,更是越发嚣狂——“各持凶器,突入抚院,捆绑官吏。”
所幸,巡抚衙门内,锦衣卫早已严阵以待,立将一干恶宗逮拿。
虽未扩大事态,但局势愈显千钧一发,显然是已经到了紧要的关隘。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新任湖广巡抚梁梦龙,到任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粗布麻衣——这是他特意换上了,否则真怕在巡抚衙门外遭了黑手。
此前,他刚到巡抚衙门门外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狼藉!
衙门大门破烂不堪,一副被流寇攻打过的迹象。
府外獐头鼠目之辈,视线几乎要看杀每个进出巡抚衙门的人。
为安全计,这才换上了这一身,到了巡抚衙门大门,才展了展他的印信,进了府衙。
踏入巡抚衙门的一刻,竟然还闻到了些许血腥味,实在令他愕然。
梁梦龙有些焦躁地锊著自己的胡须,不慎扯下来两根,也无心在意。
他梁巡抚临危受命,赴任湖广,本来就做好了接手烂摊子的准备。
此前他巡抚河南,也是这样去接烂摊子的。
隆庆五年的河南,天灾实多,税赋繁重,“以催科重急,农失其业,探丸四起”。
百姓年年小规模造反,官吏不思治理,反而乐于抓捕“反贼”,借此邀功。
加之还有什么白莲教从中搅动,更是把河南搞得一团乱麻。
梁梦龙面对那种情况,都把火救下来了。
湖广的火,想必不会更大了吧……
结果,他一到湖广,就听到了郡王自焚、恶宗围衙之事,眼见这一地狼藉,与不堪,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湖广的情况比他想像中的复杂多了!
这哪里是右副都御史加的巡抚能处理的?
不加个兵部侍郎,门口那数百宗室说不得就冲进来给他砍杀了!
好在,不用像在河南一样,单独扛这事。
那几位钦差,应该比他更急。
他踢开脚下的木屑,深吸一口气,希望这几位钦差,不会脚底抹油,把烂摊子留给他这个巡抚。
……
月明星稀,正是安寝的时间。
可惜,在这个局势下,按时入眠,就是奢望了。
梁梦龙摊上这等事,自然不可能歇息,他几乎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几位钦差唤了过去。
此刻已是半夜时分,巡抚衙门大堂内,仍是灯火通明。
梁梦龙坐在巡抚主位上有些如坐针毡。
他看了一眼大堂中四位看不出表情的钦差,欲言又止。
心中有些不安——这时候主位让给他,别真是要拿他顶岗,钦差自己跑路。
梁梦龙心里想著,越发忐忑,终于忍不住出言试探道:“几位天使,楚人轻剽好乱,本难抚治。”
“况楚宗、荆宗繁衍,武昌城连带左近,有五千余人,虽多善良,实繁凶暴。”
“此辈目中既无抚按,又无钦差,复何忌惮?”
“巡抚原非军门,无兵可恃,征播之时,曾暂设偏桥总兵,事宁已革,故人无惮慑,称乱者屡矣!”
“今抚衙危急悬吊,天使千金之子,不妨慎而避之。”
湖广宗室都炸锅了,他巡抚衙门反正没有正儿八经的羽翼兵丁,只靠著锦衣卫挡著。
几位钦差要溜的话,最好提前说一声,要是一声不吭离开,那就是以邻为壑,故意害人了。
说句心里话,梁梦龙从河南被调到湖广,还真不太清楚湖广现下的局势,以及又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究竟是几位钦差立功心切,牵连无辜,还是某些人狗急跳墙,下此辣手。
说话也只能含蓄著来。
在场都是人精,自然听得懂。
几位钦差中,栗在庭年龄资序稍浅薄一筹,理应他解释安抚一番。
栗在庭摇摇头:“此事不能拨云见日,圣德必为奸徒蔀蔽,天下万世何繇闻知?”
“你我眇眇之身,何足惜哉?为臣者,身蒙贪昧隐忍之名,又何以参赞天讨哉?”
这话说得极重——谁要是这时候溜了,那就是为臣不忠,给皇帝卖了。
几乎就是赌咒发誓。
梁梦龙得了这话,放下心来。
既然大方向没差,他也不再继续试探,终于说起了正事。
梁梦龙翻开案卷,提起他先前就关注的事:“荆府此次大火,泰宁王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阖宫皆从之,第一个控制王府的,便是那为荆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锁现场后,不让外人进去。
甚至救火的宫人,都被迟滞了不少时间。
好在其不得民心,在各位郡王陆续赶到之后,便灰溜溜离去了。
但,紧随其后地,便是众多郡王,在火中救出了两个活人!
虽然人没醒,但这反而让那位荆世子,显得形迹可疑。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了一眼梁梦龙,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早就派人去过荆府了,活口昏迷未醒,朱常泠人更是消失无踪,不过……无论如何,关键不在此处。”
“即便有铁证是这位荆世子做的,而非泰宁王自焚,也无济于事。”
这话有些晦涩,梁梦龙听罢后皱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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