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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27节

  王世贞心中的抵触之心,不免又强烈了几分。

  他早先就接到皇帝复起自己的诏书,心情就颇为复杂。

  换做以往,他必然因皇帝赏识而喜不自胜,欲建金石之功,成不朽之业。

  可自从父亲王忬惨遭世宗皇帝诛杀后,王世贞建功立业的热情陡然直降,宁愿“日坐弇园,与花事周旋”。

  虽说穆宗皇帝替父平反,沉冤昭雪,但这份青年热血,却是再回不来了。

  于是,在丁忧结束后,王世贞便怀著这种敷衍排斥的心理,一边感慨“往年先君子难,不能从死,而又轻出”,一边磨磨蹭蹭缓行入京。

  孰料,方一入京,司礼监亲自来请他,言说今日皇帝学业考成,请他前去观礼。

  入宫后,他刚听太监说完原委,就已经被按在文华殿坐席上,轻易动弹不得。

  考校在文华殿后殿内举行——太子主要学习地点在东偏殿,皇帝则是在后殿。

  所谓垂衮御经筵,宵衣勤政殿,皇帝今日身著衮服,缓缓入殿。

  两宫、经筵官、日讲官、翰林学士、乃至特别邀请的文坛宗师王世贞,齐聚文华殿,见证皇帝的学业进度。

  王世贞环顾四周,只见两宫太后居于上首,凤衣金章,敛容沉静。

  高仪领经筵官居左,张居正领日讲官居右。

  两位阁臣著蟒衣一袭,其后讲官均是大红织金罗衣,庄然肃穆。

  中书舍人郑宗学、翰林学士沈鲤,则是坐在侧面,手持纸笔,封皮赫然是起居注,正伏案奋笔疾书。

  起居注!?

  王世贞惊了,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起居注这等尊礼复古的东西。

  由太祖皇帝至宣宗皇帝,尚且还有“左右史臣之所记”或“兰台记注之文”。

  但宣宗以后,就再也没了左右史臣的身影。

  也即是廖道南所言的,“自宣德后,相权重,史职轻,而起居注寝废矣。”

  明宪宗时,卢玑上书,援引古制,希望皇帝能够恢复起居注。

  宪宗面上答应的好“命有司知之”,结果一不安排官职,二不调拨人手,礼部问起,他就说“缓议”。

  如今竟然恢复了起居注!?

  他曾作科举制度史《科试考》、谥法史《谥法》与《谥法通纪》、宦官史《中官考》、兵制史《兵制考》等等,可谓狂热史学爱好者。

  见此情境哪能不动容——哪位贤臣尊礼复古,拨乱反正!

  这倒是给了王世贞一个惊喜。

  不过,在皇帝考成学业时记录……这阵仗,是真不怕皇帝应对不当,露了难堪啊。

  还是说,若是出了差错,又要曲笔?

  王世贞正想著,就见皇帝先后向两宫母后、两班先生行礼,一丝不苟地坐在了考场中间的桌案后。

  他暗暗点头,皇帝的风姿仪态,倒是不差。

  听闻皇帝在西苑参悟阴阳之道,一静一动,早晨锻体练拳,午后打坐钓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王世贞在脑海中随意发散的功夫。

  场上太监净鞭三响。

  一名日讲官替皇帝铺纸研墨,两名经筵官上前一步,站在皇帝身后,盯著皇帝仪态。

  纠仪官来回巡视。

  当。

  黄钟一响,香炉之中升起三缕杳杳香火。

  皇帝起身,面对两宫、先生再度行礼:“请母后、先生考校。”

  礼数周全,一板一眼。

  王世贞与身旁的翰林学士,不约而同投去目光。

  陈太后当先有了动作。

  她看著皇帝,直入主题:“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何解?”

  王世贞站在特赐的位置上,暗自感慨,这难度,果然只是给皇帝走个过场。

  请来这么多人,雷声大雨点小,也不怕事后被写进这些士人的文稿里。

  陈太后所言,是《大学》的开篇一句。

  《大学》作为《礼记》的一篇,却在朱熹将其从《礼记》中抽出后,有了超然的地位,居四书之首。

  也是八股文必考经典。

  解的话难度不算高,大概,也就乡试送分题的水准,会背就行。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朗声答道:“物,指明德、新民而言;本,乃根本;末,为末梢。”

  “明德才可新民。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恰似树有根梢一般。”

  “事,指知止、能得而言;终,乃临了;始,为起头。”

  “知止,方才能得,便是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如凡事都有个头尾一般。”

  “这本与始,是第一要紧的,该先做;末与终,是第二节功夫,该后面做。”

  “人能晓得这先后的次序顺著做去,则路分不差,自然可以明德新民,可以知止能得,而于大学之道,为不远矣。”

  王世贞看了一眼班首的张居正。

  这解法,当是张居正的路子,算是无功无过。

  不过皇帝解释经典时,仪态谈吐,顺畅流利,倒是颇有士林骨相。

  陈太后闻言颔首,再度开口道:“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此话出自《孟子》,难度又稍高于方才一句。

  经筵官手持戒尺,将皇帝的腰板扶正。

  日讲官铺开纸笔,在皇帝面前写下了陈太后口中的问题。

  一应翰林学士下意识伸长脖子,想听得更清楚。

  王世贞好奇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立刻昂首答道:“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一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

  “是故《书经》有言,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

  “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

  “正谓此也。”

  王世贞暗赞一声。

  只此一解,就知皇帝书读得透彻,儒风十足,经筵官教得不差。

  随后,陈太后再度数问,通问四书,涉及为人、处事、治国之说。

  皇帝坦然作答,毫无迟滞,堂皇大气,又不失独到见解。

  紧接著,李太后又以经义,各问《尚书》、《春秋》、《礼记》三道。

  这时候王世贞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以乡试的卷面,替皇帝考成?

  难怪请了这么多人来观礼!

  尤其一应翰林学士也露出讶色,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王世贞听著屏风后面,中书舍人疾书的沙沙之声,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皇帝,有这般出彩?

  他饶有兴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皇帝,若有所思。

  两宫考教完后,经筵官班首的高仪持出列。

  面色肃然,沉声道:“陛下请破‘中也者,合下节’。”

  王世贞精神一振。

  当真给皇帝上难度了!

  这句话源自《中庸》,前一句中也者,乃是中庸点睛之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体而言。”

  后一句,合下节,指的是合乎下节,至于是什么节,就要皇帝破题了。

  这是不离本色,修德凝道的大题啊!

  几乎摸到会试的门槛了。

  而且,这种论道之说,带著强烈的个人色彩,外人几乎不可能替人作答——进士出身者,经释早定,一句话出口,就知道是谁的风格。

  换句话说,即便是早有准备,那也得是皇帝本人作答的才行,否则留于起居注的作弊,那才是贻笑万年。

  皇帝的经学造诣,到这个地步了?

  王世贞看著沉吟不语的皇帝,愈发期待著他的答案。

  皇帝这次没有轻易回答,而是伏案下笔,俨然在打著草稿,斟酌言语。

  半晌后。

  皇帝终于放下笔。

  只见其神态自若,朗声道:“《中庸》著道之体用,而因推体道之功化也,夫中和立而道之体用兼之矣。”

  “君子交致其全,而功化之妙,有不征于位育也哉。且是道之全也,用则用于造化,体则原于一心,而君子之体道也,根本于一心,而通极于造化。

  “夫喜怒哀乐之存而不偏倚也,谓之中焉,是中也,性之德也,一丝不累,默启乎众妙之门,而渊泉时出,实宁乎群动之秘,要之未发之中已基乎,所发而无用之体,非体也。

  “虽洋洋者固流动而未尝息也,其何能凝斯道之全体而赞其化育哉;虽优优者固充足而未尝间也,其何以会斯道之妙用而行其典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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