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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52节

  李坤见其姿仪不凡,也不敢自持年长就托大。

  连忙下车见礼:“君子不敢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他没有自报家门。

  出门在外,谨慎第一。

  来人一板一眼回礼:“不可称阁下,区区在下顾宪成,给君子见礼了。”

  顾宪成回礼完,无奈地苦笑一声,说明来意:“在下与君子一般无二,亦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车马一路颠簸,疏于养护,不慎坏在了道旁。”

  “奈何又约了友人,今日为我设宴款待,我若是耽搁了时辰,只怕引得友人不快。”

  “这才大胆叨扰君子,求君子稍带我一行。”

  李坤听罢,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是什么游侠儿就好说。

  这点小事,再加上都是举子,风度还如此出众,李坤倒也不怎么排斥。

  不过,他还是抱有最后一丝谨慎。

  从怀中取出火牌,示给顾宪成,热情道:“举止之劳罢了。”

  “在下吕坤,字叔简,河南宁陵县人士。”

  顾宪成见状,也明白意思,这是要他证实举子身份。

  他当即也从怀中取出火牌,含笑道:“那就巧了,我籍贯无锡,家中亦是排行第三,表字叔时。”

  伯仲叔季,二人都表字带叔,基本就是家中第三子的意思。

  李坤接过顾宪成火牌,仔细看了一眼,确是布政司衙门标志制式,这才放下心来。

  他当即露出笑意:“叔时车上请,我来驾车。”

  通报了姓名身份,就不用一口一个君子阁下这么客套了。

  顾宪成连忙推辞:“于理,是我叨扰吕兄,平添麻烦。”

  “于情,吕兄长我十四年,我当以兄事之。”

  “于情于理,都应当由我为吕兄驾车才是。”

  李坤见其面容俊秀,礼节十足,也是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即笑道:“既然同行,不妨同驾。”

  中庸之道总是能劝服人的。

  顾宪成当即感激应是,又折返嘱咐车夫,守著马车,等人来援手。

  随后李、顾二人,便一并坐上了李坤的马车,一左一右。

  马儿受了两鞭子,不满地哼了两声,马车再度缓行起来。

  李坤双腿空悬在马车外,侧身坐著。

  顾宪成则是盘膝而坐,将官帽取下,整理著方才拖拽马车弄得有些散乱的头发。

  “对了,吕兄,为何你我通报名姓时,你自称吕姓,但这火牌上,却是李姓?”

  顾宪成随口问道。

  倒不是怀疑被骗了,毕竟都给自己看了火牌,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李坤听罢,只是摇头叹息一声:“说来话长。”

  顾宪成来了兴致。

  好奇看向李坤,笑道:“这般好时光好秋意,正是用来消磨的。”

  他听得出李坤只是在感慨,并非有什么不方便。

  果然,李坤听罢,再度一叹,而后娓娓道来:“我六世祖,讳名吕黑厮,生于元末。”

  “少读书,明义理,躬耕于新安,以灌园为业。”

  “后烽烟四起,我祖素有经纶之志,便投了太祖……”

  顾宪成饶有兴致地听著李坤讲述著家族故事,不时插话询问著细节。

  “……战后,太祖赏我祖指挥千户,赐花银一斤,面取旨,复其家。”

  “谁知,降旨时出了意外。”

  顾宪成听到这里,不由面色古怪,显然是已经有了猜想。

  果不其然。

  李坤三度叹息道:“其旨尾云:敕水南寨种菜者老李,钦此。”

  “赫然是将‘吕’记作了‘李’!”

  顾宪成猛然咳嗽了两声。

  这有些失礼,顾宪成连忙以袖捂嘴,略作遮掩。

  待舒缓些才开口道:“原来是开国功臣之后,实在失敬。”

  旋即又好奇道:“那贵祖没有为此分辩?”

  李坤摇了摇头:“按我祖墓志铭上说,是时,黑厮辩姓,太祖掷笔曰,便姓李不妨。”

  说罢,也不禁有些怅然。

  太祖赐姓是好事,但笔误所致的改名换姓,多少有些难堪。

  所谓“族人好礼者,求诸心而不安”。

  生活中更是尴尬无数。

  李坤的母亲姓李,父母同姓,在河南算是有违伦理——“故余家多以李姓婚,而盖棺之后立旌题主,辄称吕公云。”

  这就叫生从君,死从祖。

  甚至父母百年之后,他李坤要怎么题碑都是大问题。

  所以,李坤如今即便是年近四旬,仍不愿放弃寻求功名。

  太祖皇帝的笔误,是不可能自家想改就改的,非得要皇帝点头,才有机会回归原姓。

  不考进士,做到一定位份,哪有资格让皇帝下诏复姓?

  开国功臣?发回原籍的千户,传至六代,除了些许浮财,哪还有什么路子。

  旁听的顾宪成精通世情,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不便。

  也理解了这位李坤,为何固执称吕了。

  他见李坤心情低落,也不由同情道:“太祖误听,实无可奈何,待吕兄金榜题名,不妨以祖上音误谬传,上疏请复。”

  这是在提醒李坤官场的道道。

  不要动辄就说太祖皇帝干的,否则到时候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反而说是音误谬传,事情会好办一百倍。

  李坤一惊。

  他家里本就落魄,否则也不会用驿站租的巴士。

  对官场这些门道,更是没个概念,如今一经提醒,立马反应过来其中关隘。

  李坤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而后连忙拱手称谢。

  顾宪成则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道是小事,不肯受谢。

  有了这事做铺垫,两人便逐渐熟络起来。

  开始交流起学问来。

  从陈浩的《集说》,到《四书五经大全》,从试论,到经史时务策。

  论及时务策,总有人忍不住指点山河。

  “……非止如此,予初目击江陵横政,此番入京,必然面陈瑶泉公,劝其从中匡救。”

  江陵自然是张居正,遥泉公则是申时行的号。

  顾宪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

  李坤听得入神,悄然看了一眼顾宪成。

  这是在表明政治倾向,邀约同道,还是在展示关系,拉拢人脉?

  前一句就是明晃晃表达了对当朝首辅的不满。

  后一句则是展示了跟吏部天官申时行关系匪浅。

  不管如何,言语之间,一股天之骄子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突然回过味来,这顾宪成虽说是姿容谈吐不凡,但其身上那股意见领袖的气质,才是让其如此夺目耀眼的真正缘故。

  李坤对朝政不是太熟悉,斟酌了一番,好奇问道:“叔时所言的江陵横政,指的是?”

  顾宪成摇头不止:“那就多了。”

  “威逼主上于西苑。”

  “乱政于南直隶。”

  “设考成法揽权内阁,贬谪同僚。”

  “……”

  顾宪成正要继续说。

  马车突然停住,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疑惑抬起头,就看见前方一行兵丁、两辆囚车,行走缓慢,挡住了大半道路。

  只让出了半条小道,供行人马车交替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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