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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57节

  说不通呀,先生。

  其实这话,本身不难回答,但对外儒内法的张居正来说,却很难回答。

  因为这在儒家的框架内,又要绕回到天命上去了。

  君父之下,无人能约束,但其上的天命若是有意,换个君父自然很正常。

  居于孝道顶点的皇帝,头上只有一个张居正不愿意拿出来说的天命。

  皇帝的表达的意思,在张居正心中,也立刻清晰了起来——随著天人感应的落魄,移孝作忠,解释不清楚的事越来越多了,过时的东西,换一个罢。

  张居正张了张嘴,又再度闭上。

  朱翊钧则是静静看著自家先生,等著张居正的回答。

  移孝作忠,在前汉,自然是进步的一面更多。

  可惜,到了魏晋,这一套就满是裂痕。

  到了如今,或者说,在阳明心学诞生之后,这一套更是被彻底解构。

  如今的士大夫,讲究的是什么?

  是明心见性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的本真!

  什么君父?干成这个逼样,狗屎!

  士林的风潮如此,越是年轻,越不吃这一套。

  不仅眼中没什么君父,甚至有时还会起逆反作用——泰州学派对于解构皇帝权力的来源,非常感兴趣。

  朱翊钧如今为什么能得到大多朝臣的认可?

  因为他是君父吗?如果是的话,那前身就不会被压制十年,却没能被忠诚孝子拥护亲政了。

  是故,不是朱翊钧要放弃移孝作忠。

  而是已经被时代放弃的东西,没必要贴在脸上了。

  反而只会耽搁新生事物的出现。

  现实与理论的差距过大,会愈发消磨皇朝的正统性。

  既然如此,那就得不破不立。

  无论是如今的新报中,太祖皇帝奋自布衣,戡定祸乱,用夏变夷的传奇故事。

  还是经筵中朱翊钧竭力表现的经学造诣。

  亦或者现下逐渐充盈的国库,日益澄清的吏治。

  都是在给淘换老旧经义铺路,免得到时候动荡过大。

  自己跟李贽做了这么久的铺垫,王世贞的文会日期业已定好。

  辩经的大事将出,自然要先在内部统一思想。

  朱翊钧今日将房间里这头隐身的大象,摆上经筵,就是在征询首辅的态度,试探经筵官的想法。

  文华殿内寂然无声。

  张居正迟疑了好半晌,才语气干涩道:“陛下,容臣缓思,下次经筵再与陛下开解。”

  小皇帝太激进了,首辅先生一时半会也举棋不定——毕竟不是李贽那种狂生。

  朱翊钧也不急。

  他看向张居正,温声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经筵便先到这里罢。”

  张居正一时无言,连忙躬身行礼。

  下方的经筵官们也跟著行礼。

  朱翊钧回礼以对。

  一番礼数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经筵。

  陶大临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后,当先就出了文华殿。

  马自强、河洛文等人,已经紧随其后。

  经筵官陆陆续续告退,殿内便只剩下只剩下张居正、申时行二人。

  见殿内再无他人,却还有殿外的棘手事。

  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时行当即主动躬身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钧直接抬手打断了申时行。

  他没给申时行开口的机会,而是看向张居正:“先生也先回内阁吧。”

  张居正与申时行留在殿内,自然是为殿外伏阙的事情。

  面对皇帝的悠容,张居正却跟著一同请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张居正:“先生,国事繁忙,不要为这种事消磨了心神。”

  “微风细雨罢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先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这点小事,让朕处置就好。”

  张居正神色略有动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药囊,沉默片刻。

  最后化为一拜:“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让蒋克谦送张居正回内阁。

  等到张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见,朱翊钧这才回头看,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再度下拜。

  四下无人,朱翊钧似乎终于不再掩饰情绪。

  他站起身,看著申时行。

  抬手指著申时行连连数点,嘴上“你……朕……”不断,后又化作一声声叹气。

  面对皇帝这幅气急的样子,申时行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难得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额头冷汗涔涔,甚至后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湿些许。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铁锤,拷打著申时行的内心,怦然直跳。

  似乎过了许久一般。

  申时行终于听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话。

  “你贬谪熊敦朴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这种事,申时行竟然不告诉自己,独断专行给人贬谪了!

  朱翊钧要是早知道这事,申时行跟张居正也不会被下套了!

  历史上张居正就吃了这亏,朱翊钧若是见到人名,必然能想到这事!

  熊敦朴性子不好,听说是比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结了仇。

  去年,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绝不接纳。

  一众庶吉士遂殴打守吏,夺门而入。

  事后,守吏后禀报杨博,杨博听闻后十分气愤,去翰林院质问。

  结果,宋儒当场就给屎盆子扣在熊敦朴身上,一众庶吉士害怕担责,便在赵用贤、吴中行的怂恿下附和指认熊敦朴。

  熊敦朴吃了亏,二人关系自然是变本加厉。

  老实人的生气,就是打人辱骂。

  宋儒就不一样了。

  他天天暗中记录熊敦朴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话语中有什么粗口,就偷偷告诉一众廷臣。

  如果没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朴。

  历史上,宋儒就跑去跟张居正说,元辅啊,熊敦朴私下写奏疏准备攻击新政,快管管吧!

  状是白天告的,弹劾熊敦朴的奏疏是晚上入宫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贬的。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对两人之间的是非,可谓是门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处置。

  谁知道申时行竟然瞒著自己,以至于如今闹出伏阙这档事来!

  直到此前事情闹大了,开始有人弹劾申时行之后,朱翊钧才从申时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说是申时行外出聚餐的时候,遇到庶吉士斗殴。

  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

  这还了得!

  申时行当即决定控制影响。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尤其不能让人知道熊敦朴具体指斥了皇帝什么事情。

  申时行第二天就给熊敦朴贬去了两浙。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升贬不过常事,申时行事情做干净点,处理好手尾也行吧。

  结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面。

  奔走疾呼,说熊敦朴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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