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87节
但实际上插手的各方多了去了。
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视阅侍郎视阅京营九边,右都御史督理京营,乃至科道言官视察的时候,说话也比总督好使。
如今皇帝显然是有意将京营的实际控制权,收回到总督手中。
武臣想上桌吃饭,骂娘的人必然不会少。
但马自强这话,朱翊钧自然想过。
不然他也不会先问马自强有没有礼法上的支持了。
朱翊钧略微露出一丝不耐烦:“各司其职嘛。”
“大宗伯不妨先告诉朕,礼制上有没有妨碍?”
礼制的事情,其实随便找个中书舍人,都能翻出一大堆成例来。
但方案归方案,更重要的反而是马自强跟礼部的态度——朱翊钧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马自强见皇帝脸上已然露出一丝不耐,情知需要决断了。
他将京营的沿革、兵部的人事、皇帝方才的言语,迅速从脑海中过了一遍。
片刻后。
马自强咬了咬牙,下拜道:“陛下,此事自有成例。”
“国朝之初,多有武臣兼领中枢文职,参决国家大政。”
“汤和、邓愈便兼为御史大夫,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更是共议军国重事,总中书省、御史台。”
“若说彼类皆是特例,那还有洪武三年旧制,诸臣封爵时均加参军国事、同知军国事、同参军国事等号。”
“此为,祖宗成法。”
马自强说完,吐出一口浊气,在寒冷的冬日,醒目至极。
朱翊钧欣慰地看向马自强,露出笑容。
他将马自强肩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掸开,将人扶起,激赞道:“大宗伯果是饱学之士,礼制成法,全然包囊在胸。”
“既然如此,那便以朵颜卫之议,加京营总督‘参知军事’,列席廷议如何?”
马自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决定是对是错。
只胡乱应了一通。
朱翊钧颔首:“那朕稍后知会吏部温卿,让他去礼部寻大宗伯,二卿且看看,如何上奏此事合宜?”
马自强迟疑片刻,还是躬身一拜,应了下来。
涉及到官身礼制的变动,礼、吏二部出面是必须的。
但皇帝却决口不提兵部,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撇开兵部定下此事。
土木之后,历代皇帝与兵部争夺京营,可谓旷日持久。
但以定制的形式,让武臣入廷议参知军事,可还从未有过。
小皇帝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啊!
马自强一边想著,一边在内臣的引领下,告退离去。
一旁的中书舍人郑宗学看著离去的礼部尚书,以及怔怔出神皇帝,默默停下了笔。
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小动作还未做完,便听到皇帝的声音。
“郑卿,你觉得这位大宗伯如何?”
郑宗学迎上皇帝的目光,见皇帝出神远望,他也顺著皇帝的目光看去。
他看著马自强离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开口道:“完粹淳庞。”
朱翊钧哑然。
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摇头重复道:“完粹淳庞,实然矣。”
说罢,他再度看了一眼马自强,转身进了安民厂大门。
……
奏对只是插曲,视阅还是要继续。
甚至说,王崇古既然有意对朵颜三卫动兵,那么更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家底。
不检查一番武器装备,看看到了什么世代,怎么放心轻启战端?
朱翊钧抚摸著身下钢铁巨物,开口问道:“如今兵仗局年产火器多少?”
兵仗局掌印太监连忙回话:“回禀陛下,并无定额。”
“嘉靖时,本局三年一次成造,用银二万四千两,出产火器数量以种类造价不同而有所出入。”
“嘉靖四十二年,拨银减为一万六千两,三年一造,改为五年题准每年修造换给。”
“隆庆三年减为八千三百两。”
朱翊钧闻言,不由皱眉。
按理来说,只要战事不停,军工产量只有涨的份。
怎么产量还一直萎缩了?
见皇帝神情有所不悦,一旁的张宏不动声色解释道:“陛下,除了兵仗局以外,军器局亦有火器制造。”
“且军器局有兵部大使提管,营厂工部主事协管,六科给事中阅试,户部也时有划拨银两。”
“其产出颇多,火药每年数万斤,连珠炮铅弹等二十万余枚,鸟铳一万二千杆。”
“渐渐,兵仗局便缓产了。”
朱翊钧闻言,这才恍然。
说白了还是兵仗局是内廷全资的,外臣进不来,业务不透明,哪怕兵部有产量,也不想下单在兵仗局。
产量一股脑都干内外合资的军器局去了。
不过……这倒是正合他意!
他本来打算让兵仗局分处一部分业务搞科研的。
如今这样的话,正好整个局转型。
军器局在外制造,兵仗局在内研发。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将此事抛出,而是伸手招来工匠——方才一会的功夫,朱翊钧让魏忠德叫的大工匠,已然是等候在旁。
魏忠德朝几名工匠恶狠狠瞪了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是让工匠把皇帝伺候好了之类。
“且与朕……”
说到一半,朱翊钧才想起对面是工匠,将满口之乎者也又咽了下去,改口道:“现在火器制造,最紧要的地方是什么?”
几名工匠对视一眼。
而后推出了一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工匠出来答话:“陛下,无论铳、炮,皆药以推弹,铳以管弹,则弹出铳管之际,必铳身毫无罅漏,毫无偏曲,而药始不旁泄,弹始无阻碍也……”
额,朕跟你说大白话,你反倒满口之乎者也是吧?
明朝的匠籍,水平上下差距很大。
大多是一辈子搞百工,说话简单粗俗。
但也有少数投身学业的,譬如首辅徐有贞,乃至严嵩,都是匠籍出身。
内监的工匠,待遇还行,素质自然也高些。
不过倒是这名工匠话里的内容,也有些出乎朱翊钧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火器威力,多是受限于火药。
没想到竟然是炮管子……
只听工匠继续说道:“如今铳内多有砂眼,微有洼突。”
这时候另一名工匠突然插话道:“是咧,经常有砂眼,那样整,俺都没法镟膛。”
“十管能成三管就了不得哩!”
朱翊钧闻言,突然好奇道:“炮管子用的铜还是铁?”
最先那名工匠再度开口道:“陛下,炼铳以铜为上,铁次之,铁比铜加厚则不炸。”
“譬如这弗朗机炮,便用精铜铸之,而造信炮、短提铳等,则是用生熟铜兼半。”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就是工业体系了。
火器不单单是火器,看的是整体工业实力。
炼铁、炼铜、机关结构、模具、火药等等,相辅相成,互为牵制。
这些行业难题,不是朱翊钧一拍脑袋,背个顺口溜,就能迅速进步的。
得靠技术积累啊!
朱翊钧心中感慨一番,又朝几名工匠问了一些关于火药、浇铸、镟膛的技术问题。
皇帝这边与工匠打得火热。
给一旁的中书舍人看得一愣一愣。
犹豫著要不要事后劝诫一下皇帝,不要过于沉醉于机巧之事。
时间缓缓流逝。
外间的大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时有寒风吹进厂里,众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
朱翊钧一面听著工匠的讲解,一面翻阅著兵仗局制火器的教科书。
“五材并用,火德最灵,秉荧惑之精气,酌朱雀之权衡,轩辕创法以卫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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