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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95节

  隆庆历的六年里,哪一年不多少亏个百八十万的?

  隆庆元年收二百三十万两,支四百四十万两的太仓库,直接吓跑户部尚书马森的故事,可还历历在目。

  坐在右列第二的王崇古更是欣慰地用指节叩了叩膝盖。

  太仓库有钱好啊,明年打仗,兵部的太仆寺库未必够,正好到时候找太仓库出一笔。

  左列第一的张居正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初要是有这么宽裕,内阁又何必因为先帝向国库挪用十万两,就授意御史上疏辱……劝阻呢?

  不过王国光见众人脸上的喜色后,反而慎重提醒道:“这其中,有不少收入,并非征银,往后也未必还有。”

  “除去这些,也不过是收支平衡。”

  正在对照下方汇报,圈阅著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郭朝宾奏疏的朱翊钧,闻言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向王国光。

  非征银,也就是非财政性收入,罚款、抄家之类的。

  诚如王国光所言,今年的结余里,还有不少一杆子买卖,抄家抄来的,

  譬如南直隶那五百万两,其中皇帝首辅瓜分了不少银两去应急,没有走户部的帐,但剩下的二百零四万,却是有一百万入了太仓库。

  还有湖广这次抄没的宗产,虽然大部分原地不动,继续给宗藩改制使用,但多少也入了三四十万进太仓库。

  这些收入,明年都未必还有。

  廷下的诸臣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清醒了许多。

  御阶上的朱翊钧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往后盐税的征银,也会比往年多的,宗藩的支出,也能省下来不少。”

  盐税这一块,是南北斗过一场之后的共识,李春芳替那群人应下来的。

  直到盐政再一次败坏前,每年都是百万计的收入。

  这可是细水长流的买卖。

  王国光拱了拱手,他自然也知道,只不过还是得让皇帝跟同僚们清醒一点。

  尤其是王崇古那眼神,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

  自己当初总督仓场,入不敷出还要被各方伸手借钱的日子可是太折磨了,实在不想再过了。

  王国光摇了摇头:“陛下,国家财政不可这般乐观估计。”

  “世宗税改之时,俱从宽绰,除岁用外,计可剩银百万有余,则水旱不能灾,盗贼不能困。”

  “可惜,此后因为财政匮乏,便逐年增开了各项搜括,可谓靡有孑遗。”

  “这种情况并不能持续太久,只不过是因为之前国库缺钱,饮鸩止渴罢了。”

  “搜括不止,必然有碍国祚;而一旦开始处理此弊,国库的收入,必然会迅速下滑。”

  什么叫老成持重,这就叫老成持重。

  王国光一番话,直接给众人当头一盆冷水。

  朱翊钧也认真思索了起来。

  想替太仆寺库借钱的王崇古,有心反驳,奈何也找不到这话的破绽。

  群臣听出王国光句中那句“可惜”,是暗讽世宗大兴土木,都全然当做没意识到。

  悲天悯人的新任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更是频频点头:“王尚书言之有理。”

  王国光环顾一周,继续说道:“况且,地方税收,年年下降,今年趋势并未有所改善,甚至愈演愈烈。”

  “尤其改元之际,又免除了不少府县拖欠的税款,以至于现在地方上变本加厉,拖欠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府县故意拖著,痴心妄想著下次改元再一笔勾销。”

  “今年一年,存留地方的夏税秋粮,共计一千一百九十一万七千四百五十六石有余,这已经是按照各府县收支所设计过的数额了。”

  “可即便如此,地方上仍是不够用,非奏留京需,则奏讨内帑,总想截留一部分,其名目之繁多,蝗灾、水灾、地动、兵匪,加之涉地之广众,户部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泥沙俱下,不答应怕害了百姓,答应则使得有样学样的县府越来越多。”

  “税基侵蚀,如此下去,哪怕每年抄几百万银两都无济于事,最后仍旧会捉襟见肘。”

  指出问题的方式越直接,气氛就越僵硬。

  尤其在这年前想听点好消息的时候,方才听王国光汇报完,准备要钱的几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作何想法。

  殿内一时寂然。

  朱翊钧自然明白这位王尚书有开会诉苦的成分在。

  但这话,却也真就切中了要害。

  现实条件制约著大明朝,根本没办法分税,中枢的税必须得经过地方来收取。

  但猪肉每过一道手,就要在手上留下一层油。

  官员帮助大户抗税,原因很多,譬如利益勾结,譬如单纯懒政,譬如为了留个好名声,又或者是惹不起地方大户。

  总而言之,反正就导致了中枢能收到的税,越来越少。

  这是结构性矛盾,不过王国光既然此事提出来了,总要尝试解决,哪怕是治标。

  开会的目的就在于此。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正要开口。

  这时候,左列第一的张居正抢先打破沉默,面朝皇帝,实则说给殿内所有人听:“陛下,既然如此,明年的考成便加一项此事吧。”

  “各直省按照每年所报的岁入岁用文册进行详细核算,限期解送户部,明确旧额、支用、盈余、现存实物和拖欠款项,并与户部的老帐册进行核对。”

  “对于缺口较大的州、府、县,派遣对应的十三道御史、户部十三清吏司下到地方,进行巡查。”

  “确系天灾人祸者,视情况加以蠲免。”

  “故意拖欠者,逮拿治罪,重新派遣地方官征收赋税。”

  朱翊钧被截了话,倒是乐得先听听首辅先生的意见。

  张居正这话,虽是治标,但也是眼下正策。

  地方上鞭长莫及,但也不可能一直放任。

  总要查查帐,翻翻地方州府的底裤。

  虽说不能根除,但就像除草一样,除一轮有一轮的效果。

  考成法就是干这事的。

  州府有州府的“法不责众”,中枢有中枢的“你不当官有的是人当”。

  三榜的进士不好找,国子监的监生还少的了吗?

  不能干就换人!

  这也算是度田的前戏——地方利益板结一块,连税都敢抗,若是不隔三差五敲打拿捏一二,难道等著度田的时候,堆在一起一股脑上强度?

  王国光等张居正说完后,立刻有了反应,迫不及待朗声道:“陛下,臣附议。”

  朱翊钧见这家伙这么激动,倒是有些理解其心情。

  这位在户部任上以后,可谓呕心沥血。

  又是精简户部流程,又是搞户部十三司合署办公。

  尤其催征拖欠钱粮和稽查边关屯田与税收这两件事,得罪了不少人。

  只能说,但凡有利于国库财政的事情,咱们王尚书都会帮帮场子。

  撰写《万历会计录》的务实官,跟外面那些喜欢教学的士林名流,就是不一样。

  朱翊钧心里想著,也很是通情达理地应承了下来:“那便如此,申卿、葛卿,你们下去再跟户部合计一下此事,年后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这活,都察院跟吏部肯定跑不掉。

  代尚书陆树声与会的申时行,以及都御史葛守礼,连忙表态应诺。

  朱翊钧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将此事关键词记了两笔。

  他正写著,突然抬起头,看向群臣,又添了一句:“届时,朕也会酌情派遣内臣与锦衣卫相佐。”

  这话一出口,左右班首的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

  皇帝没说如何相佐,但想也知道,内臣跟锦衣卫会怎么暴力催缴。

  偏偏也不好劝阻——拖欠的税款,可不止国库的,皇帝的私库也有份子,可谓师出有名。

  朱翊钧最后将锦衣卫三个字也写在了纸条上,顺手递给张宏,让其稍后挂在万寿宫的屏风上。

  而后才重新看向下方的群臣。

  此时,户部王国光已经合上了奏疏,目不斜视地看著面前的长桌,显然话已经说尽了。

  反倒王国光对面的工部朱衡,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翊钧视线直接略过了他,落到了新任刑部尚书张瀚的身上。

  张瀚,这个人后世并不出名,不过他编写的寓言小故事还是很有市场的。

  譬如他的故事里说,他上任之前去找老师,老师就告诫他说,“有一天我乘轿上朝,我的轿夫穿了一双新鞋,由于天下了雨,路上比较泥泞,开始时轿夫择路而行,后来一不小心踩进了泥水坑里,由此便不复顾惜了。”

  张瀚立刻顿悟,明白了做官的哪些道理云云。

  一度为士林所传唱。

  寓言故事的火热与否,能看出一个人在士林的声望高低。

  同样是新婚之夜抄写大明律,在民间的口碑也大有不同。

  显然,张瀚在士林的名声很高。

  哪怕张居正都颇为折服,乃至于王之诰一去位,立刻就推荐了张瀚上来。

  不仅称赞其“瀚品格甚高,文学政事兼长,实堪此任。”

  还表示虽然关系不熟,但这个人肯定知恩图报——“且出其不意,拔之疏远之中,彼之图报必当万倍恒情矣。”

  是否知恩图报朱翊钧不知道,反正首辅先生历史上的夺情大案,是挨了张瀚背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未必说反对张先生的就是坏人。

  这或许又正好说明了张瀚为人耿介清直,是个见不得有人不遵守礼法的卫道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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