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10节
朱翊钧翻开沈鲤的奏疏。
只见字体颇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书写时,软弱无力所致。
沈鲤文辞极好,念之朗朗上口。
朱翊钧一路看下来,下意识便沉浸其中,喃喃自语:“一骨空在,身魂相离,语言错乱,足不任地,日夜呻吟涕泪……”
“臣访医切脉,谓是繁火内蒸,心脾两竭,寒热交讧,肌肉潜消,即今瘦骨如柴,惟有一息未断,奄奄待尽而已。”
这写得……朱翊钧看到这里,已是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默默合上了奏疏。
沈鲤的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隆庆元年就因此请假回老家,尤其自成婚以来,生了十几个孩子大多夭折,就活下来两个女儿,可见精子质量也不太行。
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朱翊钧也不好强行挽留。
朱翊钧叹息一声,跟张宏吩咐道:“致仕就不必了,以病给假罢,什么时候修养好了再回朝。”
说罢,他又看向邓以赞,语重心长:“平日里空闲下来,还是要多强健体魄,调养身体才是。”
身体不好的可不止沈鲤。
还有什么张居正、陈栋、余有丁,不是先天营养不良,就是乱吃补药,身子虚得不行,不是风寒肺病,就是中暑心疾。
不说锻炼身体吧,调理一下也行啊。
邓以赞个子矮小,身子自然也说不上好,平日里也属于经常因病请假的一批人。
见皇帝这般说了,他也只好站著默默受训。
朱翊钧抒发够了,也不再继续,摆了摆手:“让王家屏补沈鲤的位,值文华殿吧。”
其实从政治角度考量的话,许国要更合适一点。
但许国这厮口音太重,替皇帝诵读考卷,能给考生排名干掉一百名的那种。
要是整天在文华殿“我滴孩”,恐怕得熊敦朴第二。
邓以赞记在心中,答道:“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跟张宏嘱咐了一番,除了赐路费、表里,命驰驿归乡一条龙外,又带话看望,如何如何宽慰勉励沈鲤云云。
一行人说著正事,脚下不停,往乾光殿陈太后的寝宫而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开口道:“近几日朕还有什么要事要办,邓卿一并说了吧。”
有个词叫与日俱增。
朱翊钧感觉他的政事就是这么个趋势,一日比一日多。
如今已经到了不经人提醒,就可能会遗漏的地步了。
这是值万寿宫的职责,邓以赞自然早有腹稿:“陛下,当先一事,乃元辅所奏,二月初三,御皇极门午朝之仪。”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事他倒是还记得。
御皇极门午朝之仪,是接见地方官员的大仪,也是张居正新年第一道面子工程——这是太祖留下的好习惯,访民间疾苦,不过弘治朝以后,就废弃不举了。
首辅先生说,如今的皇帝天纵圣明,励精图治,终于能拿的出手了,必须要给地方官吏长者看看,这叫彰天威、昭德意、光盛举。
当然,戚继光自然也在其中。
邓以赞继续说道:“其二,便是顾寰的奏疏,下廷议后,六条准许了三条,其余三条驳了。”
“有些争论,内阁请陛下到时候早朝去听政。”
朱翊钧闻言,陷入思索。
六条他也看了,其一说的是京营如今只练习步射,希望增添骑射;其三是教演火器;其六说的是,四卫二营官军拥卫掖廷,以后不再与别部轮换,只淘汰人不做整部更换。
这三条是被同意了,其余三条则是被否了,诸如核实班军、练集诸将家丁等。
争论分歧确实也较大,京营部将跟兵部都有些意见。 不过……
半晌后,朱翊钧摇了摇头:“朕就不去了,让顾寰去争吧。”
让顾寰上廷议,不就是为了京营能开口说话?
总不能事事自己站台吧?
邓以赞也不细问,继续说道:“其三乃是顺义王使者,女真夷人头目,朝鲜、琉球使臣前来朝贺,各自贡了不少金银财物,希望能面见陛下,当廷奏对,彰显两方亲亲之谊。”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不著边际问了一句:“女真头目叫什么名字?”
他看著邓以赞,莫非……
邓以赞回忆了片刻,回道:“海西者剌等卫女直都督阿失卜、并塔鲁等卫女直都督佥事笼卜。”
好吧,没听过。
朱翊钧摇了摇头:“夷人样貌丑陋,朕年岁尚小,睡梦不深,还是不见了。”
邓以赞正要平静应声,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在说什么。
他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嘴点头。
“此外,还有福建左参政栗在庭的一封弹章。”
朱翊钧向邓以赞投去征询的目光。
弹劾走流程就是,不至于放到御前来说。
邓以赞顿了顿,将始末娓娓道来:“栗参政上任后,勘得原任南赣巡抚陆稳,动用了税银五千六百五十余两。”
“除建坊等项一千三百九十九两零公用外,其馈送严学士四千二百五十两零。”
陆稳?这都嘉靖四十年的事了吧!
翻陈年老帐,官场大忌啊。
栗在庭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只听邓以赞继续说道:“其中牵扯到一些福建布政司的官吏,各执一词。”
“还有,栗参政是趁夜无人值守时,翻的布政司的公库,福建左参议查志立,为这事上疏弹劾栗参政。”
“此外,还有官吏弹劾栗参政勾结武将俞大猷,僭越不轨的奏疏。”
朱翊钧一听就明白过来,又是官场经典曲目了。
上任就争钱袋子。
不过,查志立这厮,去年还是河南左参政,被梁梦龙以贪污腐败为由,一杆子弹劾到福建去了,现在还没老实是吧?
至于俞大猷……
朱翊钧好奇道:“怎么个勾结法?”
邓以赞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说是栗参政住进了俞都督府上,奏疏上还说,两人抵足而眠,乃是一起玩弄美婢的同道之人云云。”
“不过后者显然杜撰,奏疏已经被内阁打回去了。”
朱翊钧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会用词,不得不服。
他随意道:“让内阁去处置罢。”
邓以赞闻言点了点头。
他语气轻快些许,结尾道:“就这些了,除此之外便是会试的议程考卷、通政司报纸的争论、吏部人事任命、都蛮大捷的赏赐等等。”
一行人距离乾光殿已然不远了。
一路上,都能看到不少内臣女官,搬著物件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显然是为移宫准备。
朱翊钧走在前头,摆动起手臂,终于说起闲话来:“说到报纸争论,朕记得邓卿是江右王学门徒?”
这就是心学的含金量。
从前首辅,今次辅、群辅,到中书舍人,翰林编修,门徒遍布。
邓以赞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事情,坦然道:“敢蒙陛下挂碍,臣确是王门学徒,只不知何为江右王门。”
朱翊钧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朕是说卿学的哪一派。”
邓以赞自嘲一笑:“回禀陛下,正是如今顾君斥之为空,李公不屑一顾的无善无恶论。”
论战一起,顾宪成已经靠学识被尊一声君了,而李贽,更是人皆称公。
朱翊钧忍不住打趣一句:“卿倒是坦然,挨了骂还主动提起。”
邓以赞终于收敛起神色,肃然道:“陛下,臣以为,学问不为天所做,不为地所做,不为圣人所做,如此,又何必挂怀他人言语。”
朱翊钧看著邓以赞的神色,莫名升起一丝感慨。
不愧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出身的儒生。
学问做得越深,恐怕是越难为自己的理念所动摇。
哪怕李贽带出普世价值观这种大杀器,邓以赞轻飘飘一句不为天地圣人做学问,就揭了过去,显然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那邓卿学问,是为谁而做?”
邓以赞看不清皇帝表情,只感觉语气不佳。
他恍若不觉,一如既往,认真答道:“陛下,学问,自然是为己而做。”
“臣谓心之本体,在顺其初者也。”
“初者,万虑俱忘之时也。突然感之,卒然应之,则纯乎天者也。意气一动,而二三之念则继乎后。又其甚者,此念方萌,而二与三已并出其间,继与并皆非初也。”
“故亲,我爱也,谓当爱而加之意则否;长,吾敬也,谓当敬而加之意则否。”
“贵而益谦与傲同,醉而益恭与乱同。”
“何也?徇外之心,为人之心也,所谓继与并者也。”
“此心之原,不堕方体,不落计较,翛然而往,倏然而来,见其前而不见其后,知其一而不知其两,如此而已矣。”
“此则所谓初者也。”
“顾宪成想救世人说道德,李贽要夺道统论普世,臣皆不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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