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26节
“视日光直射,触石头烫热,岂见因果?”
“是故,有先天才有后天,现有良知本体,才泛行于世。”
“虽说薛夫子指责李夫子是倒果为因,蛊惑众生的魔头有些过了,但臣妾还是觉得薛夫子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朱翊钧静静听著路人视角的感受,默默感慨。
这就是学问辩到高深处的弊端,大众百姓已经听不懂了。
只觉得双方说得都有道理。
李贽作为日用派,将本体抽象在众生当中,来了一出普世价值。
薛应旗下场后,则是直接辩到了二者分歧的根基上——认识论。
你李贽既然将本体抽象到世界、时代上去了,那就是混淆了天道和人道的关系,已经没了精准定位了。
太阳照射石头,摸到石头发热,这都是人所见,那二者的因果关系谁看到了呢?
这难道不是人作为主体,参悟天道得来的么?
否则,你就算说一千道一万,万事万物的因果关系,你怎么去认识呢?
所以薛应旗认为,是先有天理,再有人道的参悟,而人本身的认识能力,也应该是先天的,不需要后天培养,就如同能感受到冷热一样。
而不是李贽这样,被外界影响,被动地认识良知本体。
那人,就不足以称之为人了,跟猴子没有区别。
“到这里还能看懂。”
“后面李夫子和薛夫子,开始论述天理,人道的关系,臣妾脑袋就一团浆糊了。”
李白泱鼓著腮帮子,有些尴尬地左右脸来回倒腾著腮帮子里面的气。
朱翊钧见她说完,这才抓住她的手,让她不用再按:“所以王世贞才要开办文会,替你我看客,答疑解惑嘛。”
后面确实太过深奥了。
所以才要将儒门的黑话好好整理翻译一番才能继续推行得下去啊。
李选侍愣了愣:“王盟主也要参与进辩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止王世贞,两位阳明亲传、三师七证,还有孔家嫡传,都要来凑凑热闹呢。”
李选侍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臣妾祖父来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他是泰州学派的弟子,王艮亲传,自然是要来给李贽撑腰的。”
旋即,他看向李白泱,狡黠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李白泱啊了一声,搓著衣角嗫嚅道:“不……不好吧,陛下上次才被李太后训斥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这次是王世贞邀朕,自然是光明正大去。”
说罢,他也不管李白泱同不同意,自作主张道:“好了,就如此定了。”
“替朕磨墨,朕还要给文会准备拜帖呢。”
李白泱这才知道皇帝口中不是政事的事是什么,敢情是为了出宫凑热闹。
她一边替皇帝磨墨,一边不解道:“怎么还要跟陛下讨拜帖的。”
朱翊钧提起笔,摇了摇头:“不是他跟朕要拜帖,而是这般盛会,哪能没个足以名留史册的开场,顺便也照顾照顾你这等不学儒术的看客。”
说罢,他铺开一张纸,缓缓下笔。
李白泱磨著墨,好奇看去。
端正的几个大字跃然纸上《辩经之文献综述》。
下方则是一行独具皇帝特色的小标题——《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诸学派之异见源流》
第167章 犀角烛怪,严阵以待
一辆马车从驿站再度出发,重新行回官道上。
随著马车轱辘的转动,驿站中面红耳赤的争论逐渐模糊,传入车厢的声音慢慢消弭归寂。
李思诚将头从马车外收了回来,忍不住惊叹道:“这些士人谈论这场辩经也就罢了,没想到连赍捧谢敕谕,入京谢恩的朝鲜夷人,都能对此说出个一二三来。”
李春芳斜靠在车厢中,搭了个毯子在腿上,一手扶著眼镜,一手将报纸凑拢到面前,似乎在仔细阅读,听到孙子的话后,只点了点头,无动于衷。
李思诚见祖父不搭理自己,又看向叔父。
李茂年正在想事情,回过神来后,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随口答道:“什么叫士子也就罢了?圣上对报纸放任自流,就是为了广邀天下,来凑这个热闹。”
“你看咱们这一路过来,南直隶、山东省学,各地的士人,尽在谈论争辩此事。”
“多少年没有如此盛事了,这才叫百花齐放。”
“至于夷人……”
他摇了摇头:“有个词叫匪夷所思。”
“薛应旗是当世大儒,李贽是泰州学派如今最天才的人物之一,二人的争辩,不是夷人能看懂的。”
李思诚今年十五岁,性子还有些跳脱,闻言凑趣道:“匪夷所思,才有胡思乱想。”
“不然这怎么会自信上去辩论,反被那几名士子驳得面红耳赤。”
李茂年跟著笑了笑,又好奇道:“思诚不是支持李贽?方才怎么没有出声援助那支支吾吾的朝鲜夷人一番?”
出门带上小孩,就是为了见见世面。
辩论这种事,壮胆也好,口才也罢,都是有助益的。
李思诚听了叔父这问题,露出苦瓜色:“叔父先前又不是没看到什么场景,薛夫子这次的论证委实厉害得紧,那几名士人借此争辩起来,简直势如破竹。”
“侄儿倒是想替李夫子声援,奈何才疏学浅,听都听不太明白,只能哑口无言。”
李茂年失笑。
侄儿年纪还小,也不是皇帝、张居正、申时行那种神童,这样才正常。
他耐心解释道:“薛应旗上次论天理和人道,被李贽抓住了破绽,而后李贽开始论述人性本体,是否先验……或者说是否先天。”
“尤其将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拉出来拷打了一番。”
“究其根本,便是要推翻本体先天的学说根基。”
说到这里,李茂年也不由感慨李贽胆大包天。
他继续说道:“但薛应旗到底是当世大儒,根底深厚,立刻就做出了应对。”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声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他借孟子的观点阐述,‘人性’只不过是喻‘性’而已,李贽所言有失偏颇,并不全面。”
“‘人性’是通过肢体或行为化喻出来的,与‘性’却不是简单的‘寓于’或者说‘因果依存’关系。”
“从后天环境谈‘性’,只能说明其因果发生,并不能解释本体的根源涵义。”
“反而只能著眼于具体的人,人,先天便有‘性’;而所谓人性,不过是其表征,份属后天。”
“所谓明心见性,就是这个道理。”
“先天后天,从始至终,都是一分为二的,性,必然是先天的。”
李茂年精简了两人的大段论述,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跟侄子解释著近日这段辩经的争论。
李思诚听了叔父的解释,若有所思。
他好奇看向李茂年:“那叔父以为谁说得对?”
李茂年摇了摇头:“这种事哪有对与不对,就看谁学问做得深罢了,具体我也说不好。”
两叔侄说到这里,本还要继续聊下去。
这时候,马车车厢里突兀响起了一阵鼾声。
叔侄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朝李春芳看去。
自家父祖,赫然是脑袋一歪,张著嘴巴睡著了!
李茂年连忙上前,将父亲的脑袋扶正——医师嘱咐过了,上了年纪这样梗著脖子睡觉,容易一睡不起。
被人一碰,李春芳身子下意识一抖。
而后睁开稀松的睡眼,撑著坐直了身子。
李春芳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见面前的儿孙都看著自己,神色和蔼地解释了一句:“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倦。”
李春芳一行,是入京去的,奔波劳碌,累才正常。
尤其是以李春芳的身份,是不能随便进京的,堂官致仕返乡,诏书都要加一句“不得在京闲住”。
这就是防止权势过重的大臣,致仕后还谋划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李春芳这次入京的理由,很正当,也是经过批准的——见家长。
李白泱都封选侍了,家里要入京探望,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能够被允许入京固然好,但也意味著路上的行踪对官府是公开的。
驿站简陋睡不好觉且不说,马车也不能用日常的奢华,坐著实在疲累。
李茂年难得埋怨了一句:“若是走水路,大人这一路上应当会舒坦些。”
说著,又从身下的格挡处拿出蚕被,双手递给惊醒过来的李春芳:“大人若是困了,还是蜷卧著睡吧。”
为了显示清苦,没有驾太好的马车,睡觉也只能蜷著身子。
李春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途径的位置,而后将蚕被推了回去:“快到京城了,不睡了。”
而后才回应著李茂年方才的埋怨:“不是说了么,几年没离家,沿途看看各州府百姓疾苦。”
李茂年将被子收了回去。
无情地拆穿了父亲:“往年可没见您视察州府百姓。”
李春芳摇头。
儿子只是中人之姿,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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