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25节
所以,在何用庆致仕后,朱翊钧为了让倪光荐上桌吃饭,特意加虚衔礼部尚书,仍掌通政司事。
结果上桌吃饭没吃成,今日廷议还差点被打。
这不是欺负新臣蛋子么?
张宏闻言,小心翼翼解释道:“陛下,没有打起来,只是拉扯了一两下。”
朱翊钧对武德充沛的朝臣,已经习以为常。
他面色不改追问道:“什么由头?”
张宏斟酌片刻,开口道:“陛下,倪通政使与霍都御史因为班次的事情,纠缠了一会。”
随后,他这个现场目击之人,便将缘由,向皇帝一一道来。
倪光荐一月上任的通政使,已经上廷一月余了,其实说不上不熟悉,只是有些教条罢了。
所谓教条,就是按照《礼仪定式》的成法,倪光荐加衔礼部尚书后,其人的班次,应该在都察院之前。
是故,他上任之后,一直都是堂而皇之站到葛守礼前面去了。
葛守礼老实人,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今日左都御史葛守礼有事没出席廷议,都察院来的是右都御史霍冀。
霍都御史看到通政使站在自己前面,当即头脑发热,一把将倪光荐拽到身后去了。
倪光荐被拽了一个踉跄后,也是气血上涌,怒目而视,站在霍冀前面说什么都不肯挪步。
两人一拉一拽,确实是险些打起来,得亏内阁跟纠仪官徐文璧出面说和,这才将二人分开。
“事后两人分别与纠仪官申辩。”
“倪通政使说,他加衔礼部尚书,按照《礼仪定式》,部院大臣品级相同,而班有先后,则以衙门为序,礼部尚书就是应当站在都察院之前。”
“霍都御史则说,倪通政使虽然与他品级相同,却仍掌通政事,乃欲班其上,是以通政加于都察院之上,非制也。”
“徐国公与内阁一时难以分辨,便权让二人分列左右,等而班之。”
朱翊钧听罢,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以后廷议不许打架。”
随后又以殿前失仪为由,将二人罚俸一月,算是各打一棒。
按理来说,这事还是霍冀说得有道理一点。
但朱翊钧作为怂恿通政司上桌吃饭的拱火者,自然是要拉偏架的。
张宏闻言,默默记了下来。
而后其人却是看了看时辰,轻声提醒道:“陛下,差不多该歇了。”
戌时走了一大半了,皇帝该睡觉了。
朱翊钧合上奏疏,搁到一旁,而后有些犯困地揉了揉眉心:“快歇了,大伴去将新报与东林学报取来。”
张宏无法,只好去听命行事,只盼皇帝早些完事歇息。
等张宏取过一沓报纸,摆在桌案上后。
朱翊钧才摆了摆手:“大伴去准备吧,朕写完这点东西就来歇息。”
皇帝要睡觉,准备工作可不少,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有个选侍侍奉万寿宫。
张宏无奈,只好行了一礼,口称退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再无言语。
张宏弯著腰,缓缓退出了大殿。
到了殿外,他从小太监手中拿过一盏灯笼,就要去往寝殿。
恰在这时,寝殿方向,几盏灯笼由远及近。
等到得近处,张宏才看清楚来人,连忙行礼:“李选侍。”
其余太监侍卫,落后半步,纷纷有样学样行礼。
李白泱示意众人起身,解释道:“陛下如此操劳,我特意给陛下煮了碗羹汤。”
说罢,她略微让开身子,显出身后侍女手中的汤羹。
张宏一怔:“选侍亲手做的?”
李白泱点了点头。
张宏见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选侍,按宫里的规矩……”
话没说完,李选侍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说罢,她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在嘴里,咽了下去。
这才坦然看向张宏:“张大珰,可以了么?”
张宏不答,告罪一声,上前自己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见身体没有异状,他这才赔笑请罪连连:“这是宫里的规矩,奴婢得罪了,选侍您请。”
李选侍也没为难他,点了点头,便越过众人进了万寿宫。
张宏眼神示意干儿子张诚,与近卫蒋克谦。
后二者会意,连忙跟上,殷勤地接过宫女手中的木盘。
……
朱翊钧看著面前只剩小半碗的汤羹,无语看著李白泱。
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也没见这样喝得见底的啊。
李白泱瘪了瘪嘴:“陛下,女儿这一路进来,过五关斩六将一样,你一口我一口,便只剩这么一小碗了。”
朱翊钧神色古怪更正道:“既然封了选侍,还是称臣罢。”
女儿这自称,听得他感觉怪怪的。
虽然他知道这是时代特色,什么老妇、吾、予、奴婢,各种自称都有。
他看三垣笔记时,也见过后宫妃嫔跟崇祯自称女儿的。
但朱翊钧看到李白泱这张稚嫩的脸,还是有些罪恶。
李白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露出一丝喜色,从善如流立刻改了口:“臣妾知道了。”
朱翊钧这才通泰过来,说起正事:“御膳有御膳的规矩,你下次多做点不就是了?”
改流程是不可能改的,不让尚膳监盯著做,沿途一口口尝过来,他也不敢喝不是。
还是多做一些,来得实际。
说罢,朱翊钧便盛了半勺,小小抿了一口。
刚一进嘴,朱翊钧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凉了。
他不动声色将碗放到一边,开口道:“先让朕把事忙完。”
李选侍知情识趣:“那臣妾先告退了。”
连两宫监国都没敢踏入文华殿廷议半步,她自然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的利害。
要是不慎看到皇帝的奏疏,明天恐怕就得去冷宫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是政事,既然来了,便等朕一起罢,正好朕有点乏,给朕按按。”
奏疏都给司礼监抱走了,也没什么麻烦事,就当是留著闲聊了,毕竟是室友,熟悉熟悉还是有必要的。
李选侍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旋即绕到皇帝身后,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皇帝肩上,揉按了起来。
嘴上例行劝道:“既然不是政事,陛下不妨早点歇了。”
朱翊钧活动了一下脖颈,没接话茬,反而问道:“你在家学过经义么?”
李选侍骄傲地点了点头:“学过一些。”
这种语境之下,直接回答学过一些,已经是毫不谦虚了。
朱翊钧不觉得奇怪。
李春芳毕竟是当世大儒,这种人最爱对家里人进行三观教育。
他递给李选侍一沓报纸:“现在京城中辩经吵得厉害,你可曾听说?”
李白泱伸手接下,顺势又放回桌上,一边给皇帝按著肩,一边回道:“陛下,固安伯给陈娘娘带的报纸,臣妾每期都看的。”
朱翊钧顺势身子往后仰倒,好奇道:“哦?那你觉得现在辩的,谁说得更有理?”
李选侍想了想,面色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陛下,臣妾虽然学过一些经义,但如今李夫子与薛夫子的辩论,委实有些深奥了,臣妾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朱翊钧暗暗嘁了一下,还以为是高手呢。
不错,在会试前,东林学报就以顾宪成准备会试为由,换了评论员。
如今与李贽论战的,便是这位进两浙哲庙的当时大儒,薛应旗。
重量级人物出马,自然是越来越深奥。
涉及到一大堆前置知识,儒门专业术语,心、理、意、识、知、行、色、空、欲、良知、本体、功夫……
哪怕新报特意用白话翻译过来,都还是开始脱离一般人能吃瓜的地步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却不能任由如此发展下去。
“李夫子提出他的本体论之后,臣妾以为李夫子说得有道理,良知本体,就应该是普世的,哪怕李夫子提出的进步与公平有些狭隘,但无论是我祖父兼济天下的理想,还是臣妾偏安一生的小心,不都是通行于世的良知吗?”
“这恰恰证明了李夫子的本体根基,足以支撑起学派繁多的儒学高台。”
“额……当然,只是臣妾愚见,陛下姑妄听之。”
“但其后薛夫子下场后,臣妾又觉得薛夫子说得有些道理。”
“薛夫子说,李夫子这是以人理夺天理。”
“普泛所谓本体、良知,必先存乎于先天之中,如在物体表象中,取去悟性关于物体所思维者,如实体,冷热之先天感觉,此之所谓天理。”
“而后才合以人道,取其属于感觉者,见、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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