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36节
第173章 忙里偷闲,日暖风恬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这种慵懒的状态,难得在年后的皇帝身上出现。朱翊钧是昨夜成时后半段入睡的,却并未在卵时之前准时起床。而是一直迷糊到天已然半明的时候,才勉为其难揉著肩膀靠坐起来。“几时了?”他活动著侧卧压得有些疼的肩膀,招来张宏随口问著时辰。虽说要开始准备亲政了,但干活肯定不能连轴转。偶尔睡睡懒觉张弛有度,倒也没人说三道四。“万岁爷,还有一刻便辰时了。”张宏连忙招呼内臣女官,上前服侍皇帝穿衣洗漱,朱翊钧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才开始漱口擦脸:“今日总没什么事了罢?”前几天日程都排满了。廷议听政、祭祀宗庙、探望故去的大臣、出宫辩经,如今总算把该处置的事情处置得七七八八了。张宏对皇帝的日程安排自然是做好功课的。他捧著盥洗盆在旁边,轻声回道:“万岁爷,除了今晨两宫送来的奏疏之外,倒是没别的安排的。”朱翊钧点了点头:“没什么急事,奏疏放著下午再处置罢。”那就是没事了。奏疏虽然不少,但留出上午休息还是没问题的。廷议没有要紧的事,今日也不去了。至于经筵,当然是推迟了一一不是皇帝偷懒,而是经筵官们一致请求,重新整理课件,择日再开经筵。想到这里,朱翊钧随口问了一句:“三日前的论道,如今士林什么反应?”张宏斟酌片刻,恭敬回道:“万岁爷,如今大量土人聚集在算山别苑,复盘当日的盛事。”“拿州公正领著一众士人将词句逐一注释,以求早日编纂成册。”“国子监的监生们,尽数在谈论当日之事,听闻—————-已经隐隐有了‘圣王出世’之论。”“坊间更是开始流传起了‘七贤’的称号,无不将陛下置于首位。”朱翊钧一边听著,一边张开双臂,任由女官为他穿戴。张宏说的反应,显然只局限在京城之中。毕竟大明朝疆域摆在这里,事情的发酵肯定不会太快。况且,让人从“皇帝辩经”这件事本身的头,放到辩经的内容上,必然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朱翊钧也并未操之过急,只简单嘱咐道:“让通政司动作快点,早点见报。”张宏忙不迭应声。小皇帝吩附完,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官僚机构老化,也别指望宣传部门机能维持正常。这都第四天了,竟然还没见报一一王世贞一个人干活,昨日都在《算山堂别集》中增稿一卷,将当日之事刊印了出来。看来还是得将通政司邸报、新报业务,分割出新闻版署,托付给专业的人来才行。张宏拉开椅子,恭请皇帝落座早膳:“万岁爷日理万机,已经好些日子没垂钓了,今晨难得歇息,可要闲适一二?”朱翊钧闻言,右手下意识捏了捏,显然已经意动。他迟疑片刻,还是含蓄地不置可否道:“朕先去向两宫请安。”张宏立刻会意,朝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其下去准备。朱翊钧见状,轻咳一声:“打窝也就罢了,不要再特意放鱼了,朕只是枯坐练心而已,上不上货反倒是其次。”去年他钓鱼多,太监们的花样也多。据锦衣卫说,金水河的钓叟私下感慨,河中的巨鱼多了不少。张宏唯唯诺诺:“奴婢知道了。”嘴上说以示明白,身后不断打著手势,示意小太监赶紧去操办。后者显然也明白皇帝的性子与钓技,直将皇帝给自己准备好的台阶无视,缓缓退了出去。朱翊钧揉了揉脖子,开始吃起早膳。“陶先生的身后事,礼部议定了吗?”陶大临的谥,肯定不能像历史上一样上一个“”字的。好歹是东宫出身的日讲官,要是无功无过还被上个恶谥,大家怎么看他这个学生?张宏回忆了片刻,才开口道:“礼部已经部议完了,是按陛下的定的文比,取择善从之。”“今日应当在过廷议了。”朱翊钧点了点头。马自强还是上道的,只要满足其功名利禄的需求,未尝不是个干活的好手。朱翊钧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不徐不疾道:“惟新阁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他口中的惟新阁,指的便是属于万历朝的凌烟阁。取自“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一句路人皆知的典故,再加上取了皇帝的私号一字,可谓是简单而直白地揭示了皇帝的三大志向。中兴。中兴。还是中兴。张宏听皇帝问及此事,连忙回道:“回陛下的话,纸面上的事,大多拟好了。”“司礼监跟礼部早先便行了风水堪舆之事,挑了几处地址,以及动工的日期;修建殿阁的钱,户部与内帑更是争相出资;只是具体选址,如今司礼监与礼部有些分歧。“内廷的意思,还是效凌烟阁之事,建在宫里,方便陛下祭祀。”“礼部则是想建在宫外,太庙一带,方便群臣与百姓吊。”朱翊钧仔细听完,摇了摇头:“那就建在宫外罢,朕多走两步就是。”这种性质的楼阁,就是要瞻仰的人越多,才越珍贵。放在宫里闲人免进,反倒不太好。至于说祭祀-·说得好像皇帝会兢兢业业亲自祭祀一样。张宏闻言,躬身应是。朱翊钧看了张宏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大伴若是有意,也未尝没机会列位其中。”张宏一惊,忍不住抬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埋头喝粥,并未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张宏默默低下头,思虑万岁爷是在敲打自己,还是勉励自己,一时有些心乱。朱翊钧有一搭没一搭问著张宏宫内宫外的事。很快便吃完了早膳。这一会的功夫,早色倒是已然透亮。同时,这也象征着皇帝开始了难得休闲的一天。早膳后,朱翊钧例行散步小跑,活动身体。一路跑跑走走,顺路来到了元熙延年殿。给李太后请安,是很治愈的事一一主要体现在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态度,非常能满足情绪价值。朱翊钧给李太后绘声绘色地重复辩经当日的场景。后者时而惊讶,时而夸奖,偶尔还将命妇们的评价复述一二朱翊钧也照顾受众,对当日的内容,他是一点也不提,而儒生们的反应,他则是大书特书。不仅李太后听得入神,甚至刚刚开蒙的弟弟妹妹,都张大嘴巴,崇拜地看著皇帝。又陪李太后拉了半个时辰家长里短。朱翊钧才起身告退离去。随后,他又一路散步去了乾光殿,给陈太后请安。陈太后性子向来幽幽怨怨,朱翊钧遇到这位,也活泼不起来,请她钓鱼也不去,说起趣事就只是含笑看著皇帝。朱翊钧只好漫无目的地陪著陈太后聊闲。以及向延庆公主指导并实践了一番,应该如何跟狐狸还有猫打架。见时候差不多了,朱翊钧才起身告退。而后,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休闲钓鱼环节。跟在皇帝身后的张宏,显然感觉到皇帝步伐加快,他连忙擦了擦汗,快步跟上。朱翊钧迫不及待地赶往太液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回过头:“去问问李选侍,要不要来太液池枯坐练练心?”张宏闻言,连忙停下脚步,应了一声。皇帝说枯坐练心,显然是没问题的,毕竟一早上快过去了,他还是一尾鱼都没钓上来。但对于李选侍而言,就不太那么枯坐了。朱翊钧看著李白决在那里手忙脚乱,没过一会,便有鱼漂跳动,甚至还不时起身拔河。他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真有新手保护期这玩意儿?张宏在旁边一直擦汗,不时朝小太监使眼色,不知道在吩咐什么东西。皇帝在思考。太监在打窝。好像只有李选侍在钓鱼。大家各忙各的。李白决将一条大鱼拽到岸上,兴奋不已:“陛下,你看!你看!”朱翊钧敷衍地嗯了两声,撇了撇嘴,越看岸上那条扑腾的鱼,心里越是吃味。好在贴心圣意的不止太监,还有天数。“陛下,刑部尚书张瀚、大理寺卿陈栋求见。”太监匆匆而来。朱翊钧闻言,霍然回头。他如蒙大赦一般:“快快请来。”说罢,便将鱼竿往地上一扔,径直走到凉亭中歇息等候起来。负手背对,缓解尴尬。不多时。张瀚与陈栋联袂而来。二人走到近前,便看到皇帝正在眺望远方,似乎在思索什么要事,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扰。朱翊钧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陛下。”“陛下。”张瀚陈栋连忙行礼。朱翊钧颔首:“二卿联袂而来,是有司法之事?”刑部跟大理寺,在去年开完年会之后,痛定思痛,开始了业务整改。效果或许有限,但态度好岁是拿出来了。张瀚与陈栋对视一眼。前者行礼禀报导:“陛下,是有几起案子,要陛下圣裁。”他见皇帝静静看著自己,便开门见山:“一者,是狭西妖人齐房一起业奉钦依处决,止因抚按意见不同,迄今未见典刑。3朱翊钧一,这种死刑案都是皇帝御批的,他没看过案子,名字倒是记得。这都是隆庆六年十二月戊寅日的事了。前狭西抚臣曹金奏斩,刑部大理寺拟批处决,内阁拟票,他亲自批的红这都两年多了,竟然还没明正典刑?朱翊钧疑惑:“抚案意见不同?是有冤屈?”陈栋迟疑片刻,解释道:“陛下,巡抚狭西副都御史郜光先上疏,曹金当初奏妖犯齐房、刘汝勾结数千人,聚众谋逆,但实则其不过失地百姓,误信了白莲,聚了同村七八人,在城里讨些吃食罢了。”“如今我司与刑部正在重新审理卷宗———”陈栋说著说著,便停了下来。朱翊钧听到这里,也明白陈栋与张瀚为何一同前来。部光先这个现任,想翻前任的案,其实是不讲规矩的行为。因为案子是三法司、内阁走的程序,皇帝钦定的斩决。哪怕确实是曹金办的冤案,也有打脸皇帝跟三法司的嫌疑。但皇帝偏偏又在去年的年会上交代过,要清理刑狱,大理寺和刑部遇到这种事,也只能找到皇帝的头上。朱翊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以后这种事直接上疏重新翻案彻查就是了,朕又不是全知全能,钦点的案子更没空去看始末原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摆了摆手:“把案子打回去重新查吧,黔首的性命再是无根浮萍,也不至于为了你我的颜面就随意冤杀。”两人无视了皇帝第二句虎狼之言,齐齐长出一口气:“陛下圣明!”张瀚接著说道下一事:“陛下,杭州卫千户陈镇,殴死出使简讨沈位一案,业已查明。,沈位,是隆庆二年庶吉土,阁臣班底。隆庆五年出使册封肃王,第二年三月回朝时船过睢宁县,与杭州卫千户陈镇一行争路,遭陈镇率步卒殴死。庶吉士被千户殴死,自然是震动一时的大案。陈栋见张瀚说话留一半,只好被迫接上:“陛下,陈镇殴死沈位,乃以当日二者冲突时,沈位出言辱及陈镇及其魔下的武将出身,一时间引得群情激奋,才有此惨事。”“如今刑部拟将涉案四十二人一并处斩,大理寺以为不可,请陛下圣裁。”他大致将经过凝练做一句,点出了最大的疑难。这不是简单的刑案,而是政治案件,稍不注意,便可能会挑起文武之争事关重大,大理寺跟刑部起了分歧,而裁决的权力,便抛到了皇帝这里来。朱翊钧闻言,也有些头疼。这事他自然也知道。刑部张瀚是照顾文臣情绪,毕竟此案朝中的共识,便是不能姑息。甚至拿大同振武说事一一“往者大同振武之变,从以诘治未尽,故豪官悍卒横暴相寻,一遇事端,猖狂四起。”但主犯处斩没问题,从犯就有些量刑畸重了。所以大理寺并不赞同。尤其是此案本就事出有因,若是要将数十人一并斩首,武臣们是何观感,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朱翊钧想了半响,只好拿出捣强糊的老手艺,折中道:“那便-—----陈镇为首律斩,明正典刑,查照揭黄子孙不许承袭,杨忠、葛良佑、宋乔、丘钊减等人发边卫充军。”张瀚面色有所不满。陈栋兀自下拜:“陛下圣明!”随后,又是一些立法之事。譬如四川巡按御史孙代的上奏说,恳请法司定制禁止“招赘后夫”,也就是丈夫死后,招赘夫婿上门。当然,理由也是直接、“举居室、田产、子女、婢仆、前夫所遗尽,以归之后夫,比之优卖奸尤为不同,盖不恃廉耻扫地抑且酿祸最烈。”朱翊钧听得已经不耐烦了,虽说法向来都是体现他的意志,但他本身并不懂这玩意儿等两人说完后。朱翊钧语重心长道:“张卿、陈卿,朱子说格物致知,王子说知行合一,朕说因果与实践。”“这律令的知与因果,朕以为法司还是要上点心,多格上一格,探究探究理论因果,不要总是空中楼阁一般,让朕拍个脑袋就给你们定下来。”两人闻言,面面相。没见过皇帝耍帝威,倒是第一次看到皇帝耍宗师架子了。到底是不一样了啊。两人莫名其妙挨了训被攀人,只好行礼告退:“陛下教训的是,臣等下去,便梳理一番律令之因果。”朱翊钧额首示意二人慢走。两人前脚刚走的功夫。李选侍又在那便喊了起来。朱翊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猛然闭上眼晴。他转过头去,连连摆手:“不钓了不钓了,该回去用午膳了!”说罢,也不等李选侍将鱼拽上来,便将其鱼竿没收,直接拽回了万寿宫。休息的时间,总是短暂。时间悄然到了三月十五。皇帝的档期,再度被排满。一大清早,礼部就来西苑请朱翊钧御皇极殿,策礼部贡生等四百零三人于廷。没错,今日到殿试的时候了。这次会试取了四百零二人,其中两名堂官子弟,而最后一人,则是特赐殿试资格的海瑞。殿试只取排名,而不落,所以今日这四百零三人,都将是天子门生。朱翊钧是必须要去出题的。当然,说是皇帝出题,其实无论是殿试策论,还是选庶吉士的选拔,本质上都是礼部和内阁出题,皇帝挑选决定。根本的作用,也就是宣示一下存在,以及确定师生关系而已,甚至于,要是遇到先帝那种惫懒的性子,更是连出面都懒得,传个口谕出来就是。不过对于勤劳的小朱同学就不一样了。他是懂兢兢业业的一一只是挑礼部出的策题,就挑了半个时辰。“衡石程书,卫士传餐,汗透御服,日盱忘倦,政非不勤矣,而政理之效,顾独称躬修玄默,清静无为者何——---这个题出的不好。””朱翊钧直接将这题否了。他看著马自强,不悦道:“什么叫有些君主虽然勤于政务,但治理效果最好的却是那些崇尚清静无为的君主?”‘先问是不是,才能问为什么。”“是太祖皇帝日旺忘倦时,政理之效不行了?还是说朕的皇祖父清静无为,国家蒸蒸日上了?”这是历史上原本的考题,但并不妨碍朱翊钧大摇其头。这种缺省立场的考题,在他这里是过不了关的。既然要缺省立场,凭什么不是缺省他的?马自强闻言,一面直呼皇帝难伺候,一面恭谨承认错误:“是臣的疏漏,那陛下再看看其他的选题?”策论自然不止一题,否则也不会让朱翊钧临考的时候随机选。可惜,小皇帝似乎一题也看不上。朱翊钧又拿起一卷:“..-”-然考德论治,犹未可匹于姬姒,曰唐虞“马卿,三代之治固然超绝万世,但世殊时异,三代疆域可能比照今日?三代子民,可有今日之万一?”“情境不一,治政难度不一,又如何一概而论,让诸生强答?”马自强不由得擦了擦汗。皇帝前些日子不再藏拙,肆无忌惮地展现出经学造诣之后,胆子显然是又大了一圈。竟然已经敢对三代之治指指点点了。这要换个皇帝来说这种话,儒生们不给其喷个狗血淋头才是怪事。至于如今·.·反正不是他马自强挡得住的。大宗伯苦笑一声:“陛下,礼部的策论题,仅这几道,陛下勉为其难,择一取之罢,否则就要耽搁殿试了。”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皇帝想干什么。果不其然。只见皇帝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算了,朕亲自来罢。”皇帝说罢,也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抛下考题,便直奔皇极殿去了。马自强快步跟上。只留下礼部一干郎中主事面面相,
第174章 抡才大典,笔削褒贬
皇极殿内。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如常仪,静静等著皇帝。应试的贡生们,已经由礼部官引至大殿丹内东西列,朝北序立一一丹就是殿外的台阶,都在考场外等著呢。至于考试的地点,光禄寺昨日便已经备试桌于两房,就等皇帝来开题走个过场,贡生们便可以就试了。太阳渐渐爬升。某个时候,鸿胪寺突然唱了一声皇帝升殿。紧随其后的,便是三响净之声。皇帝来了!所有人当即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果不其然,皇帝身著常服,在一众内臣、礼官的拱围之下,千呼万唤始出来。贡生们被要求低头不看,却没几个人能心中半点波澜不兴。除了前几日已经见过皇帝的,其余贡生此时大多偷偷晃动眼珠用余光打量皇帝。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贡生们才重新垂下目光。殿试仪是抢才大典,凡大典便自有规制,文武百官少不得一场叩拜。所以,当朱翊钧走进皇极殿时,文武百官立刻一片跪倒。朱翊钧施施然走上御阶,缓缓落座:“众卿起身侍班。”百官口呼谢恩,各自起身站回班次。而后,执事官举策题桌案于殿中,恭请策题内侍官以策题付礼部官,置于案上。执事官王希烈看著张宏放在桌案上的策题,当场便是一惊。这分明就不是礼部出的那几题!他悄然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面无表情,仿佛一无所知。这时候鸿胪寺官已经开始让贡生入殿了,王希烈只觉得自己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换作先帝,他这时候说不得已经动念,想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了。奈何,今上不是个胡来的人。王希烈心念电转,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他高举策题案,由左阶缓缓降退,按著典仪的流程,将策题案置于御道正中。贡生们低著头,手忙脚乱跟在鸿胪寺官身后,鱼贯而入。“考生行五拜三叩头礼!”鸿胪寺官赞道。贡生等慌而不乱,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三叩头。朱翊钧抬手示意免礼,缓缓开口:“朕以冲年履祚,未烛于理,惟仰遵我皇考遗命,讲学亲贤,日勤劝览,细大之务悉咨辅臣,以求殿中夙夜孜孜,罔敢暇逸,亦欲庶几乎诗书所称,无坠我二祖八宗之不绪。”这是策题的起手式,大同小异。反正就是皇帝希望国家好好地,但是一人计短,所以要问策于贤。随著皇帝开口,王希烈随举策题案于丹东,眼观鼻,鼻观心起来。朱翊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乃其大者。《书》言先知稼艰难,乃逸。”“朕尝恭诵我太祖高皇帝《藉田》谕,成祖文皇帝《务本训》,乃知王业所由兴,民生之不易。”“今啼饥号寒之民,不惟见于穷僻壤之所,而通都大郡亦或有不免焉。”“四方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政之大者,在于农事,无论是《尚书》,还是朱明祖训,都是这么说的,但如今本朝恰恰对此搞得不太好,百姓失地,食不果腹,皇帝看著著急啊,大家说说该怎么办呢?内阁、礼部、翰林院诸臣听到这里,齐齐抬头。这··..礼部出的策论,没有这道吧?礼部左侍郎诸大绶最是清楚,他忍不住偷摸伸出手,戳了戳站在自己前一位的马自强。后者由著诸大绶搞小动作,就是低著头不说话。内阁吕调阳则是有些惊讶地看向张居正,目光中透出征询。后者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皇帝虽然没给首辅先生打招呼,但首辅先生还是默契地给皇帝站了台。因为张居正一听皇帝嘴里这话,立刻就摸清楚了脉络,也明白了这一道题,是在为什么事做铺垫。嘉靖年间财用匮乏,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往往是税法银钱。隆庆年间鞑屡屡犯边,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自然而然是治兵修备。如今皇帝将务本重农抬到了政之大者上,所为何事,便不言而喻了这是在为度田做舆论准备,同时也是为其抢才!这可比礼部出的虚头巴脑的试题要实际多了。如此,既然符合新政的方向,内阁自然没有拆皇帝台的道理。至于越过礼部策试出题,对于内阁而言,反倒是细枝末节了,“尔吐司习先圣之术,明当世之务,其为朕折衷众论,究其指归,立政何先,或古今异宜,创守殊轨,悉茂明之,以副朕慎始笃初之意,毋泛毋隐。”朱翊钧以最后一句固定式结尾,让贡生们畅所欲言,不要怕说错话,皇帝的胸怀大大地好。而后便轮到礼部官散题,贡士列班跪受,即头就试。典仪也随之结束。等鸿胪寺官唱奏礼毕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便一齐离殿。考进士跟做学问的路径是不一样的。有些话可以挂在嘴边,但不能真的把自己骗了,否则殿试也不会以策论排名了。把握考官的心理,是考进士的第一等学问。往科还好,殿试的名次往往是内阁所排序,内定的第一名,就由首辅读卷子,第二名就给次辅来读,第三名群辅读,二甲第一礼部尚书读,以此类推一一这是防止皇帝读不出好坏,甚至不认识生僻字,弄出笑话。如此,考生们只需要参考内阁与九卿们的文集,以及这几位的治政倾向,便能针对性地作答。但今科显然不一样。自五日前皇帝经学宗师的身份一出,考生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有著宗师水准的皇帝,还会不会放任礼部与读卷官们拟定位次?退一步说,考生假定皇帝插手,那么没有文集的皇帝,考生又怎么窥探其治政倾向?再退一步说,皇帝插手的范围又能有多大?是一言而决,还是折衷众论?是一甲三人,还是四百余人全部亲自过目?正因这些场外因素。决定了殿试非常讲出身的一大特点。姑且抛开教育水准与家世带来的眼界不同,只说五日前亲眼见过皇帝辩经的人,对皇帝的认识程度,就根本不是这一月里闭门造车的贡生所能比的。孙继皋早就对辩经当日的皇帝,做了复盘。他此时坐在桌案前,只思索片刻,便立刻落笔倾泻而出。“臣对,钦惟皇帝陛下以圣神之德,膺历数之归,至诚飨帝,恭己临民;天下臣庶,孰不翘首而观,拭目而望,以冀沾维新之化-—-—”策论的每个字,都很重要。国初定制,策论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有看明令字数下限的同时,又被篇幅决定了字数上限。所以孙继皋上来便将开头例行的赞颂皇帝,以及其文章主旨,合二为一句“维新之化”,就将其对皇帝的了解,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在维新的基础上,开始展开论述“务本重农”之关键。与此同时。李坤则是静坐好半响,都未动笔。不为其他,只是在回忆当日辩经时,皇帝的言行举止。那日他见得皇帝出席,才后知后觉,为何有人特意请他前去观礼。虽然不知道是谁这样神通广大,又愿意大发慈悲但他既然已经踩中了机缘,那么将这机缘发挥在殿试之中,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至于还债?日后再说罢。想到这里,李坤终于开始提笔蘸墨“臣对,陛下方且望道未见,求治愈殷,乃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拳拳乎安内固本之策。”“苏轼有言,‘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今陛下以实求之,臣敢不披沥以对扬万一耶?”同样是例行夸赞一番皇帝。但李坤在论述完统领全文的总纲后,并未继续在经典、祖训、皇帝身上打转,而是开始论述起时局大弊端。“今皇上诚欲驱天下之民而皆力于本,其道无他,惟遏兼并、兴度田六字而已矣。”“民终日不食则饥馁随之,乃今挟末技而轻去其田里者,岂民之皆不乐生哉?田兼并耳—”策论各有的答法。体现政治见识的同时,也是为了争一争出身。李坤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三十九,所以,他只求一个二甲出身。二甲官从七品,赐进士出身,三甲官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按照如今的考成法,一级就是三年堪磨,不可不重。至于一甲,他就不敢想了。不过,李坤不敢想,李三才却很是敢想。一甲的翰林编修、修撰,可比庶吉士又少了三年堪磨。至于他凭什么这么敢想?好岁是大院子弟,总是比外人更加了解皇帝。他将父亲所转述的朝中关于皇帝的总结,在脑海中尽数淌过,辅以两次遇到皇帝,其展现的行事作风,逐渐勾勒起皇帝的性情来。半响后,李三才缓缓落笔。“臣对,惟我太祖高皇帝藉田有谕曰,欲财用之不竭,国家之常裕,鬼神之常享,其必由农乎?大哉王言,淳淳乎重农之意也!”“成祖文皇帝务本有训,首举太祖创业之难,次及往古圣贤之君、昏乱之主,以昭鉴戒。许哉圣谟,切切乎垂裕之心也。”他先是将皇帝所提的祖训列出,提纲领,同时显示知识储备。而后却是笔锋一转,落到皇帝头上,“臣窃闻之《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笼绥四方。则知天之生民,所以左右而曲成之者,其责恒寄之君;而君之主民,所以生养而安全之者,其道实法乎天。”天地生养百姓是为了照顾他们,这种责任只是恰好寄托在君主一人的身上。“夫皇上所居之位非他,乃太祖高皇帝之所相传也,太祖高皇帝非他,乃凤阳之所自起也。”‘元政不纲,默货无厌,小擅命,横征暴求,是以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扫清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皇上。”“夫胡元盛时,幅员广大,士马强壮,无减于今日之天下,而太祖乃以布衣取之,如摧枯拉朽焉,何哉?”“赋税繁兴,子民流离;货币糜烂,百姓失业也!”今上的帝位怎么来的?是太祖高皇帝一代代交托的责任,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又是怎么来的?是前元残暴,遭万民厌弃,万民共同将天命托付给了太祖皇帝。“皇帝陛下言,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此陛下天命之所在,不可不重!”“是故,今重本当以务农;安置失地之民,未必不可通商。农商同兴,两难自解!”众人服饰摩擦之声,与试卷翻动之声交杂,反而愈发显得殿内安静非常。海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一板一眼地下笔。虽说他已经是绯袍大员,此来只是补一个出身而已,哪怕最后一名也不影响他铺平九卿的门槛。但海瑞还是用心尽力地写出自己的答案。“臣对,屯种之田干没于豪右,湖山斥卤制于权门,奸豪欺隐,游食助纣,是有皇帝陛下谓之啼饥号寒之民。”“臣亲见,海南诸县,农夫耕种,以天灾人祸失之薄田,以骨髓尽枯失之佃租,故惟采菱湖中。然菱角尖锐,常伤其指,血流不止,致面目憔悴,状若鬼魅。至臣离海南时,菱湖亦为豪右所兼并,收采菱者月租二两四钱。”“故,今当务之急,乃制田之见存者,履亩而正界———”海南跟云南差不多,在科举界都是穷乡僻壤一般的存在。作为海南举人出身的海瑞,为官后也没有太多功夫深入研究经典,那些华丽的措辞,在他文中几乎难以看到。他只是从基层工作多年的角度,作出了一副写实的答卷。时间渐渐流逝。墨迹爬满了一张张试卷。贡生们在殿内答题。朝官则多是各自回衙门坐班。只有皇帝与首辅次辅三人,漫步在皇极殿外的平台,谈论著什么事情。“天顺八年,命于内阁官会同吏礼二部出题,考选庶吉士。”“弘治六年奏准,每科一选,年岁四十以内者,各录其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以上,限一月以内投送礼部。”“礼部阅试讫,编号分送翰林院考订。文理可取者,将各人试卷记号糊名,封送内阁,照例考选。”高仪将选庶吉士的流程大致给皇帝介绍了一二条件大致就是年轻;青词写得好;通过内阁、吏部、礼部组织的自主选拔考试。朱翊钧好奇道:“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那平日撰文不足十五篇又如何?”既然说是古文,那就肯定不能是诗词了。赋这玩意儿,平日可未必会写这么多。高仪耐心解释道:“所以礼部限时一月,就是给诸进士补齐十五篇古文的。”朱翊钧恍然,那就得赶稿了。赶稿好啊。他点了点头,示意高仪继续说:“那选上庶吉士之后呢?”高仪跟在皇帝身后,慢慢著步子:“送翰林院,命学士等官教习。学业成者,除翰林官外,二甲除编修,三甲除检讨,继续深造。”‘余者兼除科道、部属郎中主事等官。”朱翊钧哦一声。旋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张居正,斟酌道:“二位先生,选庶吉士,是为阁部大臣储才,如此并无不妥。”“但,今科进士四百余人,其增取一百余,乃以今日之考成法、明日之度田,填补州县堂官,各省三司骨干。”“若是尽数放在翰林院中修习课业,恐怕仍旧不能补足各部司衙门、州县堂官的缺额。”大家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现在皇帝屁股一翘,拉屎还是撒尿,两位辅臣已经一目了然了。两人对视一眼。张居正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想将庶吉士下放到省府州县,单叫内阁私下说理,实在是为难臣等这老骨头了。”听弦听音。皇帝这言语,显然是想给庶吉士们放到地方上去磨砺。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只差把不现实三个字直接说出口了。朱翊钧好奇看向张居正:“元辅的意思是,内阁也做不了主?那朕去将大宗伯叫来?”张居正制止了皇帝让人去请马自强的动作,无奈道:“大宗伯要是摊上这事,恐怕不想致仕也得致仕了。”三人走到阑干处,凭栏而立。高仪在一旁斟酌片刻,委婉补充道:“陛下,这事不是一纸诏令就能通行的事。”“将庶吉士扔到地方-----实在过于折辱人了,届时恐怕要生出事端来。张居正更是直接:“要是这样折辱庶吉士,弃官都是小事,只怕届时免不得以头抢地,血溅皇极殿。”“届时上下震动,必然又是一场乱子。”儒生最讲尊严。将四十岁以上的同进土放出去做县令也就罢了,庶吉士这种眼高于顶的当世英杰,想放到地方上去?那不是赤裸裸的新朝苛待儒生?要闹出群体性事件的。如今官吏动辄就是“以水土不服改调别用”,或是“惠州苦寒,非国朝善待儒生之成例。”这种环境下,皇帝想搞什么庶吉士发于州郡,未免有些太为难内阁和礼部了。戳脊梁骨张居正已经无所谓了,就怕乱了大局一一这些人可是真的基本盘。皇帝、首辅、次辅,三人只要达成共识,可以说是对朝局一言而决,但如今面对这种涉及到基本盘的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朱翊钧闻言,双手把著阑干,脚抵著最下面,身子前后晃动:“也不尽然要全部发去州府嘛。”话说到一半。张居正皱眉扶住皇帝的腰杆,打断道:“陛下注意仪态。”朱翊钧山山站直身子。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朕的意思是,可以按自愿原则,将主动提出下到地方的翰林编修、庶吉土,在仕途上酌情优待。”这就是诱之以利。高仪闻言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跟不熟悉儒门生态的皇帝解释道:“陛下,士林之中,名望才是根基,没有庶吉士会自损根基,只为少减三五年的堪磨。”仕途和名望敦轻孰重,只看多少朝臣对廷杖梦以求就知道了。皇帝许的这点小恩小惠,还不足以让庶吉士“不合群”朱翊钧思索片刻,朝两位辅臣认真问道:“有人领头,是不是会好很多?”两名辅臣一证。对视一眼后,相继点了点头。朱翊钧释怀一笑:“那二位先生不妨先拟个章程出来,至于庶吉士的事,朕届时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还有人还欠他债呢,君父要讨债,不还可不行。有人前头之后就好办了一一国朝有没有成例,在政治阻力上,不可同日而语。庶吉士下地方,哪怕先期只是走过场,都是势在必行的事。两人对皇帝奇怪的措辞见怪不怪。高仪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注意选拔公正。”朱翊钧敷衍地点了点头。什么叫注意公正,一甲本来就是皇帝钦点!合法又合理!张居正见皇帝这模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届时陛下恐怕免不得要时常过问了,否则,某些庶吉士恐怕要在地方为官十数年还不止了。”朱翊钧欣慰地看了张居正一眼一一老张头看事情就是远。这种选调生外放,十几年不按许诺调回核心的事,他可是太懂了。要是上面没贵人记得,管你什么庶吉土,还是硕博土,就下放吧,一放一个不声。张居正这是在提醒自己,若是放手让内阁或者六部去操办,难免沦为分别党派亲疏的工具一一庶吉士毕竟是储相人选,谁回朝,谁继续待在地方,仕途可谓云泥之别。所以,这事最好是皇帝亲自介入。朱翊钧当即表态:“这是自然,届时庶吉士直接上奏于朕,其历年的考成,也由朕与内阁亲自过目后,再考定评分。”他既然已经准备亲政,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张居正对皇帝的勤政,认可点头。与高仪一同执礼:“臣等稍后便会同礼部,将章程拟出来。”朱翊钧自然是一堆辛苦、操劳、费神之类的词不断往外冒。两位辅臣躬身退下。只剩下朱翊钧胳膊撑在阑干上,手掌托著脸,出神眺望。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招过李进:“李大伴,等殿试结束后,去给李坤送一本《吕氏乡约》,让他好好研读。”
第175章 黼黻皇猷,未雨绸缪
殿试结束,恰好是正午时分。朝官自然没有让新进同僚们饿著离开皇宫的道理。礼部官早已按制备好了殿试酒饭,每桌茶食五碟、果子五碟、饭一份、菜四色、酒五钟。每名进士再发馒头二个,汤一碗。吃得比较简单,因为礼部还组织了晚宴一一好东西都在晚宴上,什么鹅、羊、鹿、猪肉、火熏腿,可谓应有尽有,用辽东吉祥话来说就是,这不得吃死?不过,进士晚宴的伙食固然好,却并不是所有贡生都会赴宴。殿试结束,除了志在庶吉士的考生们还绷著一根弦之外,其余考生在走出皇极殿的一刻,便彻底放松了下来。这种放松的心态之下,心中所想的可不是什么礼部宴。而是回房间蒙头好生睡上一觉,抑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去勾栏吟诗作对。李坤便属于前者。他以腹痛为由,向礼部官告了今夜晚宴的假。而后便将馒头收进怀里,匆匆离开了皇宫。太累了。从二十六岁中举至今,已经考了十三年的进士了。宗族的殷切期盼,没日没夜的悬梁刺股,加上日渐衰退的精气神在身后催逼-—---他在心中感慨一句累,已经非常含蓄而内敛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放空一切,将什么科举、进士、庶吉土,全都抛诸脑后,卧榻酣睡到五日后的放榜。可惜。出来做官就是卖命的,从高中的一刻起,什么时候休息,已经身不由己了。李坤方一解衣躺回榻上,房门便不合时宜被敲响。笃。笃笃。李坤揭开被子,两只眼晴已经恼火得对一块去了。河南会馆这些人也太不中了,奉承能不能等人休息完了再说?天天拜访天天拜访!不是京城的员外,就是河南的老乡,本身就不胜其烦了,今天说好要休息,还挑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李坤李老爷正是高中恣意的时候,也不管什么养气功夫了。他起床气十足地冲冲来到门前,用力拉开房门。正要出言呵斥。却见并非是河南会馆的熟面孔,反而是两副陌生的面孔。两名男子穿著普通,面相却略显阴柔,让李坤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李坤摸不准来路,自然将原本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二位这是?”为首的男子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李老爷,我家主子有书要赠您。”说著,身后之人便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取出一本书,递上前来。李坤见二人这样没礼数,连个来路都不通报,心中反而更加惊疑。他鬼使神差便接过书籍,低头看了一眼,《吕氏乡约》。李坤皱紧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岁是准进士,对于这些“非畅销类古书”,也同样熟知于胸。此为“蓝田四吕”,也就是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在熙宁九年,所著的一本用于约束乡里一一越过州府衙门而约定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书籍。洪武年间,世家乡绅无德,太祖皇帝便听从解缙的建议,“仿蓝田吕氏乡约及浦江郑氏家范,率先于世族以端轨”,也就是将吕氏乡约作为世家行事的典范。其后的正德年间,南赣地区山民起义不断,王阳明亦是在清扫边患时,在其基础上发展出了《南赣乡约》,用以约束不从政令的江西老表。但,典范世家也好,约束草民也罢,跟他李坤有甚关系?这书又是谁送过来的?李坤想到这里,便将书合上,欲归还回去:“不知二位的主子是哪位长者?”阴柔男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摇头退后:“我家主子的意思是,希望李老爷好生研读。”说罢,他也不等李坤回话,径直转身离去。李坤定定看著两人离去,脸色爬满了愁思。好半响后,他才将房门关上。李坤随手一抛,将书扔到桌上。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回床上,被子一蒙,两眼一闭。猜猜猜!小孩子还猜!他李老爷这辈子最讨厌这些喜欢让人猜谜语的!讨债归讨债,说清楚点是掉位格还是怎么的?整天不学好,跟个嘉靖皇帝一样!心中腹诽的功夫,李坤视线再度蒙胧起来。显然,插曲也不足以遏制李老爷的睡意翻涌。不多时,房间中便响起了呼噜声。三日后。李坤将《吕氏乡约》与《南赣乡约》放回桌案上,只拿了一本《浦江郑氏家范》下楼吃饭。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几个爱吃的菜,再度津津有味看起书来。猜肯定是不想猜的,但既然有长者让他好好研读某书,他也没有不听道理。听人劝吃饱饭嘛。就是周遭有些吵闹,看书的效率并不高。“今日应该尘埃落定了吧?”“准确来说是昨日尘埃落定的,国朝定制,殿试后二日,皇帝驾诣文华殿,读卷官展卷朗读,而后御批一申三人,其余各卷发内阁官领收,所以昨日已经尘埃落定了,后两日只是抄写黄榜。”“也不知道三鼎甲花落谁家。”“后日就知道花落谁家了,兴许你我不定也在其中。”“哈哈哈,就凭钱兄这吉祥话,今日这顿我请了。”李坤本是在看书,闻言也不由被逗乐一一河南会馆虽然抠抠搜搜,但对这些准进士还是很大方的,在放榜之前,都允他们随意吃喝,哪里还要他人来请。“也不定要后日才知道,二甲以下,才由各读卷官带回衙门拆卷填写黄榜,一甲三人,自昨日皇帝钦定后,已经有风声传出了。”“有风声了!?”“那肯定,读卷官十几人,加上当场的中书舍人、太监女官,没风声透露才怪了。”“且说说!且说说!”“说啥,我也是昨日晚间才听了些传闻,说是一个孙姓进士,立意高远,辞藻华丽,用语简练,论据雄浑,直接被点了状元。”“孙继皋那孙子吧?我也听说了,这厮揣摩皇帝跟内阁的倾向,强行点了‘维新’的题,简直是十足的小人。”“,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有外人呢。”“外人?这厮当面我也一样的话!”“好了好了,等放黄榜再说吧,也不一定准。对,那榜眼跟探花呢,有什么风声?”“榜眼跟探花还是比不得状元的关注度,没太多消息传出来,只听说探花郎姓李。”“别是李三才那个狗官二代吧?”李坤在隔壁桌吃吃喝喝,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不愧是喜欢搞结社的,一说姓李,大家都往李三才身上猜。怎么不猜猜自己呢?谁还不是姓李了。当然,也只是心中腹诽一句,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而言,还是想想如何考取庶吉士来得实在。“确实,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考取庶吉士实在。’“还用你说?十五篇古文某早就备好了,等放榜我就去礼部投稿。”“,当初我父亲与我说,中举就轻松了,没成想,如今都中进士了,又开始思虑起庶吉士的选试,往后庶吉士的月考、年考,三年后的给事中,翰林院分野,简直是活到老考到老。”“说到庶吉士,我倒是听闻,今科的庶吉士,未必会取入翰林院。”“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取入翰林院?P7“嗯,昨日元辅在廷议上说的。说是考成法以来,致仕、罢免、降职的官更甚多,各处缺口渐大,中枢尚且有储才可补,地方上已经开始缺额州府堂官了。所以,今科的庶吉士,极有可能被下派地方。”“啊?不能吧?国朝焉能苛待庶吉士至此?”“庶吉士?一甲恐怕都未必能留在翰林院。”声音渐渐停歇。一桌人高谈阔论半天,终于酒足饭饱散开了。只留下李坤还在隔壁桌细嚼慢咽。李老爷看著手中的乡约,陷入沉思,三月二十,万寿宫中。朱翊钧将批好的奏疏,交给张宏。随后又单独拎了一本出来,让中书舍人吴中行送去礼部:“卿去礼部传朕的意思,就说,王守仁入不入孔庙,不止要看他的经学造诣,更要看他的道统。”“于前,是不是一脉相承自孔圣;于后,能不能有所开创,是不是符合我朝百姓对于真善美的追求。”“正好孔家人跟王守仁亲传弟子,如今都在京城,让礼部问清楚了,再来跟朕说陪祀孔庙的事。”吴中行也不多问。领完口谕,便应了一声,麻溜地揣著奏疏出去了。朱翊钧吩咐完,伸了个懒腰,往后靠了靠。他朝刚刚来接班的郑宗学随口问道:“黄榜张贴出去了?”今日一大早,就是传胪仪,朱翊钧在皇极殿干坐了一会,听传制官喊了两句“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全了礼数后,便直接回西苑了。也没功夫等到放榜。郑宗学轻声回道:“陛下,臣入宫当值的时候,东华门外正在围观黄榜。”“状元郎孙继皋,榜眼余孟麟,探花李坤,此时应当已经开始游街了。朱翊钧莫名感慨了一句:“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好男儿。”郑宗学提醒了一句:“陛下,海御史还在承光殿等候。”朱翊钧这才回过神。他点了点头:“走吧,海御史如今也是好男儿了,不好让好男儿等太久。”自从去年海瑞从湖广回京之后,已经修养好一段时间了,说是修养也不对,应该说是准备应试。为此,朱翊钧也没给人派什么大活。如今考完了,再不让人办实事,说不得海瑞心里比他朱翊钧还急。他这个皇帝可是最体贴臣下了。说罢这句,朱翊钧便动身往承光殿而去。当然,路上的功课是免不了的。他将东厂头子叫到身边,开口问起海瑞的日常来:“海御史近来都在做什么?”李进几乎脱口而出:“陛下,海御史自今年初,升右副都御使后,便受下了都察院协理考成法的职司。”“一月末,葛都御史又将巡视光禄,巡视仓场的事,一并交给海御史督办。”“二月要会试,都察院没加派太多事给海御史,只将巡视关税的案卷给海御史覆核。”“本月倒是又兼领了巡视内库、皇城、五城兵马司的差遣。”朱翊钧静静听著。葛守礼也不知道是在揣摩圣意,还是打算致仕了。听李进这话,其卸担子给海瑞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可惜,想太多,海瑞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不到在都察院坐堂养老的时候。再者说,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要是致仕,都察院可没人能压住霍冀,那以后这厮不得天天在廷议上打通政使倪光荐?小葛今年也才七十,延迟退休个五年也不算过分。想到这里,朱翊钧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轻咳一声,又随口问道:“生活上呢?”李进略微思索了一番,才答道:“回禀陛下,海御史一向是老样子。”“侍奉老母,勤劳家务,帮助邻里,就是时常帮百姓起草诉状,让顺天府有些头疼。”朱翊钧追问道:“朕前年赐给海御史的侍妾呢?”李进闻言,不由得小心斟酌道:“暂时还没动静。”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遗憾。“不过时常前去探亲的宫女们说,海御史的家风虽说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二人却也是举案齐眉,日常互相帮衬,家里人气却并往常增添不少。”侍妾毕竟是皇帝塞过去,李进为了不让皇帝觉得自己做无用功,又著重强调了一番积极意义。朱翊钧还真被安慰到了,他点了点头:“宫里时常去人看看,有什么事帮著点。”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朱翊钧从宫里点出去的人,管教好让其讲规矩是一回事,照拂一二不被欺辱又是另一回事了一一毕竟忠臣归忠臣,家庭氛围恐怕算不上多好。皇帝跟东厂头子说看话的功夫,一行人便来到了承光殿。朱翊钧不经意这么一撇,就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站在殿门外。似乎听到动静,那道身影隔著老远就开始行礼。“陛下。”朱翊钧加快步伐,走到近前将海瑞的手一把抓住。他将人扶起之后,便拉著手直往殿里拽:“卿今日便是进士了,可感觉有何不同?”海瑞被皇帝抓著手,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陛下这话倒让臣惭愧了,开恩特赐的殿试,哪里敢恬不知耻称进士。”“三甲同进士,更是正显出臣的末流才学。”“如今在宗师面前,已然是自惭形秽了。”朱翊钧惊讶地看了一眼海瑞,别说,刻板人开起玩笑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卿这些时日下来,心境倒是越发活泼了,朕这个宗师,心中甚慰啊。”海瑞陪著皇帝笑了笑,却并未接话。心境活不活泼他自己不敏感,但他看看皇帝如今奋发向上,国家局势止跌渐稳,这种梦中才有的场景,出现在现实中,他心里就说不完的轻松。如今,海瑞甚至不再婉拒宫里赏赐的温补之物,就盼著多活些年头。朱翊钧将海瑞的手放开,走到御案后施施然坐下:“赐卿一个出身,是让卿更好为国家做事的,才学不才学的,卿多年为官,天下谁看不明白。”国朝后半段了,海瑞能够以没有后台的区区举人之身,一路做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称没有才学,那就太过自谦了。海瑞明白皇帝给自己叫到西苑不是拉家常的,便主动请缨:“国家有事,臣万死不辞。”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要动不动就万死不辞的,不吉利。”他顿了顿,缓缓道:“再等两三年就要度田了,朕想让卿带一带这一届的进士。”海瑞疑惑抬头。度田好说,他从隆庆六年复起,到如今万历二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著。但皇帝口中的带进土,又是什么意思?朱翊钧也不卖关子,长话短说:“此前交给卿的都是临时差遣,查办大案要案。”“如今朕有意让卿巡抚地方,坐镇经年。”“顺便带上这一科的进士------嗯,也就是卿的学长们,以具体政事教导进士同科不说年,只以排名论高低,称一声学长恰到好处。海瑞恍然。他没有半点含糊,表态道:“请陛下吩咐。”朱翊钧点了点头:“不必立刻度田,只盼卿梳理一番,心中与手中有个准备,容朕伺机发号施令。”“如今,天下田亩隐匿,以湖广、四川、山东为最。”“湖广有元辅门生梁梦龙赴任未久,而山东,朕要卖殷总督一个薄面,所以,卿可愿往四川一趟?”四川啊······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问道:“敢问陛下,臣何时动身?”他跳过了皇帝愿不愿意的问题,直接问起了时间。朱翊钧见海瑞迟疑了片刻,自然明白缘由。其母一直重病缠身,历史上去年就该去世了。但如今,或许是宫里赐的补药太多了,现在都还吊著一口气。海瑞如今恐怕是想起老母,心中天人交战。朱翊钧笑了笑,宽慰道:“不急,等庶吉士选完在翰林院集中学习完再说,届时朕再提前知会。”“如今急著诏你入宫,当是为了先授你职司,至于赴任,可以先等等。海瑞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母亲缠绵病榻,要是在他远行的时候离世,恐怕就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整顿了一番心神,问起正事:“职司?”朱翊钧嗯了一声:“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总览四川政务兼领平定都蛮事。”海瑞愣然:“陛下,臣不通兵事。”政务就罢了,兵事他是真不太懂。朱翊钧摇了摇头:“都蛮大半已经平定了,凌霄城、都都塞已经纳入我朝治下,如今只有小股蛮贼流窜,卿去之后,只有安抚百姓,清扫流寇之事。”海瑞听了皇帝的解释,缓缓点了点头。至于为何清扫流寇,要给他按一个平都蛮事的差遣,他并未多想。朱翊钧也不愿意过多解释一一海瑞老母寿数无多,他是怕届时海瑞倔驴脾气犯了,非要守孝三年。他岔开话题:“今科的一甲孙继皋、余孟麟、李坤,二甲的李三才,三甲的顾宪成等,卿重点管教一二。“其中孙继皋力陈维新,卿可以带在巡抚衙门,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上官肘,下官反噬,乡绅造反。”“余孟麟国子监出身,性格纯粹,经验浅薄,将他放出去独当一面便是。”“李坤,朕对他单独有安排,且让他探索一番乡村之基层治理。”“至于后两者——---本事不差,却最喜空谈,海卿给朕狠狠操练!”海瑞听皇帝罗列清楚,莫名失神。皇帝这一天得忙成什么样,才能做到在经学综罗百代的同时,对政事也细致入微到一科进士具体某某的性格为人?正这样想著。司礼监掌印太监突然快步踏进承光殿。张宏无视了海瑞,径直走到皇帝身边,递出一份贴著蓟辽火印的奏疏。只见皇帝将奏疏收入袖中,不动声色颌首:“海卿,诏书稍后便至,卿先去翻阅整理四川的案卷罢。”海瑞从善如流,一板一眼地行礼告退。心中却在感叹,皇帝这都忙成什么样了,连一早上又是传胪,又是安排进士,如今召见臣属,还有边关军事见缝插针。看火印制式,必是万人以上的大战急讯。国家多事啊。
第176章 善骑者堕,运筹帷幄
故大宁都司北境,大同、蓟镇之间,近燕山山脉,距界岭口五百余里、喜峰口贡关七百里余处。丘陵高低起伏,草原一望无际,二者相接之地,天将破晓,晨光微熹。沉闷的砍杀声,以及爆鸣的火器声,打破了燕山山脉之下清晨的沉寂。声音短促。有一种夏然而止之感。投向大地的日光,照不破混杂在一起的雾气与硝烟,只能模糊映照出一支轮廓干净利落的军阵,以及,马蹄下一具具面目挣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正在被甲士收割著首级的尸体。军阵的兵甲,显而易见大明朝形制。尸首的服饰,毋庸赘述的蛮夷之属。淋漓的鲜血染赤草地。难闻的火药气味直冲鼻腔。军法官来回穿梭在行列之中,或计数,或记过。少有七八个上战场不久的蛋子,正扶著马呕吐不止。某些从京卫武学被点进这一部的少爷,更有看到将士割头别在腰间的情景,两腿一蹬,晕了过去。“就地整顿一刻钟,检查火器、填充火药、喂食马匹,一刻钟后出发!”为首的大将跨骑在马上,狼视鹰顾,胡守仁是蓟镇统领南兵总兵,除了位高权重之外,更是征战沙场所带来的说一不二的威信。“时间紧迫,军法森严,不要耽搁!”各级营官、副将闻言,凛然应是,上下传达。胡守仁吩咐完这一句后,解下马背上的水,开始给自己以及身下的马匹猛灌水。长途奔袭,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场战斗,让人和马匹都困顿到了极点。为了不让董狐狸警觉,王崇古走通了三娘子的路子,让胡守仁能够从宣大绕行,平安途径青把都儿的牧区。如此昼夜兼程才赶到朵颜卫的牧区,只是人尚且受得了,但马已经有些疲软了,好在接下来就要上燕山,直奔朵颜卫的老巢了。想到这里,胡守仁又将怀中的望远镜拿出来,趁著刚出太阳,往燕山山脉上望去。从胡守仁的官职就能看出,他必然是戚继光嫡系中的嫡系。统领南兵总兵,所谓的南兵,就是以戚继光从浙江带过来三千旧部的核心,所构成的一军。而胡守仁其人,更是跟随戚继光一路从浙江、福建抗倭,到如今征战塞外,独当一面,可谓戚家军之核心。此时,军法官已经清点完了这一战的军功,打马来到胡守仁身旁:“胡总兵,把当那厮身中火枪三发,定然是救不过来了,割了吧。一,胡守仁闻言,直接点了点头:“将首级割了,充作军功!”把当是董狐狸不受宠的儿子。也是今晨遭遇的倒霉蛋一一也说不上倒霉,毕竟是董狐狸留下看著长昂的,如今撞上胡守仁,才是情理之中。但这种小角色,无论生擒还是尸首,对他这个总兵来说,都没区别。话音刚落,一旁的孛尔罕面色陡变,急切道:“胡总兵,戚都督给俺父亲许诺过,不会杀戮无辜的革兰台血脉!”“把当部众一百七十人都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胡总兵如何还要杀害俘虏。”“难道总兵想让戚都督这种勇士,也要靠著吃掉自己承诺的话,结果变得肥胖吗?”胡守仁偏过头,看了孛尔罕一眼。这位鞑奸,是兀鲁思罕的儿子一一从说话鞑不鞑,汉不汉的就知道,政治身份一言难尽。抛开食言而肥这些奇怪的话且不说,他口中革兰台,便是董狐狸、兀鲁思罕、影克共同的父亲。如果说大明朝的权力世袭还需要通过乡党、门生、故吏、结社来繁殖的话,那么,蒙古的权力传承就简单多了一一贵人的儿子必定是贵人,奴隶的儿子永远是奴隶。所以,革兰台的血脉,正是如今朵颜的一众实权首领。如今朵颜卫夹在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这些人同样各有各的立场。革兰台嫡长子影克死于大明朝,影克之子长昂如今大权旁落,姑且不论二子猛克,拥骑二百余,在汤兔境界驻牧,南直冷口二百余里,至贡关三百余里,附属西虏,也就是蒙古右翼首领纳林。三子猛古岁,拥骑七百余,在会州讨军兔境界驻牧,直西南至贡关二百余里,附属右翼安滩。四子抹可赤,拥骑三百余名,在母鹿境界驻牧,直义院口三百余里,西南至贡关五百余里,附属右翼纳孙。五子董狐狸,则是偏向察哈尔部,努力想借助蒙古大汗,摆脱右翼的控制。至于六子兀鲁思罕,那就懂事多了,是难得亲善大明朝的人物。去年董狐狸掠劫的时候,兀鲁思罕便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宣旨,令其将原先掳走的人口送还,并逮了董狐狸摩下两个替死鬼给大明朝做交代。而今年这一次,董狐狸再度纠结各部侵犯蓟辽的时候,兀鲁思罕直接了当向戚继光告了密。并且在不知与朝廷谈妥了什么之后,干脆将儿子孛尔罕派来做了带路党。胡守仁面对孛尔罕的质问,认真摇了摇头:“戚师命我前来帮助革兰台嫡孙长昂掌权,杀不服,是因为长昂继任了我朝都督之位,且对朝廷不失恭顺,倚为宗主。”“包括猛克、猛古歹,甚至乃父,都是如此,愿意做我朝子民,才过得了区分敌我这一关。”“可董狐狸呢?屡启边畔,只去年便多达六次!杀戮百姓!劫掠互市!无法无天!”“今年竟然还贼心不死,再度纠集东虏,侵犯喜峰口!”“孛尔罕竟然说董狐狸的子嗣无辜!?‘他也懒得跟没见识的鞑子普及火器的威力,说什么要害中枪必死无疑这类话。反而直接在立场上,开始拷打孛尔罕。孛尔罕闻言,面色涨红,哼哼味半天,说不出话来。胡守仁见其被堵得无言以对,这才冷哼一声,将头转了回来。他见时候行军之态已然齐整,时间也差不多了,当即勒马下令:“走!令下之后,全军无一人起行。置若罔闻,似乎全无纪律。实则,这反应正是戚家军军令所在一一凡水陆行营,不拘何事,俱听旗鼓号令,不许口传,口传之言,虽将帅面说,亦不许从。果不其然,在一声鸣鼓之后,行伍终于有了反应。行旗举升。号笛嘹响。各官哨长赴中军,哨声应声而起。全军轰然而动,举止划一,宛如整体一般,朝著一个方向徐徐前行。如臂指挥,令行禁止。喜峰口城楼之上。戚继光手里拿著望远镜,频频朝长城外看去。数里外,哨骑巡游弋,来回奔走,清晰可见。更远处,一圈又一圈的帐、成建制的铁骑,在镜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虽然只有隐约轮廓,但配合这些时日几次万骑冲关的事实而言,兵临城下的局势,却是一目了然。一旁的陈子銮则是汇报著关外敌情:“戚帅,据哨骑查探,哈不慎部与炒花部,昨夜似乎撤走了,只剩下速把亥、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等部。”炒花、速把亥都是朵颜三卫之属,前者占据了福余卫,后者是泰宁卫酋首,都是与董狐狸即关辽东的好安达。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分属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侵略锦州、义州,从来不会少了这几位。哈不慎则是蒙古右翼喀喇沁部,俺答归附之前倒是年年犯禁,俺答归附后,则前脚互市交易,后脚抢回货物。总之,都是鞑好汉。戚继光眯著眼晴对著望远镜四处扫视,头也不回:“如今至少还有万骑在喜峰口外一带伺机而动。这个数目不是望远镜看出来的,而是综合了对这几部的了解、哨骑的情报,最后才轮到望远镜估算帐篷、马匹的数目。万骑自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在空旷的草原之上。说是洪流也不为过。但是,陈子銮对这个数目倒是并不担忧。毕竟喜峰口内除了守关的常规募兵外,还有骑六千,步一万三,蓄势待发一一本是骑一万,胡守仁带走了四千。他信心十足:“别看董狐狸纠集的人多,不过乌合之众罢了,眼见没便宜占,一哄而散不过须臾之间。”“炒花本就跟察哈尔部有仇,这几日哪怕叩关,也与卑麻台吉冲突不断,自己都差点打起来;哈不慎受兄长青把都儿辖制,跟著在互市吃我朝的好处,如今跟著董狐狸,纠集讨赏有心,侵边攻杀却无胆。”“二人撤走,早在预料之中。”“除此以外,察哈尔三部距离本部遥远,又有女真人虎视耽,如今精锐抽调一空,数日没见到便宜,想必也待不了多久了。”“这三部一走,便有十足把握,咱们便能主动迎敌,一击毙命!”戚继光皱眉看向陈子銮:“不要这般浮躁!遭刘总督弹劾,被御史盘查的教训还没受够吗!?”陈子銮是游侠义士出身,为官为帅的谨慎实在差了太多。整天不是自己十足把握,就是敌军乌合之众的。距离独当一面差太多了。也正因如此浮躁,才会被刘应节弹劾,乃至于差点下狱。去年末,因董狐狸屡屡侵边、杀人越货,边军将士无不视鞑靶如仇寇,南兵吴青等人便趁互市时,私自越过边关,擅自杀害俺答汗的人,并捏造虏情,妄传烽火。守备陈子銮、副总兵陈勋、提调王凤鸣,应讯出动,不问缘由就喊打喊杀,差点酿成大祸。好岁是浙江带过来的老人,戚继光此次将人带上分薄军功的同时,也免不得教训一二陈子銮闻言,认错。戚继光这才缓和神色。他轻轻放下望远镜,收进怀中,语重心长道:“董狐狸既然出了巢,那就必死无疑,能够以策万全,便不要冒险。”他口中指的冒险,除了军事上的,更是不想与察哈尔部、喀喇沁部这些蒙古左右翼起太大的冲突。皇帝和内阁特意嘱咐过,不要将杀鸡猴的事,演变成与两位蒙古汗的大战。至于朵颜卫?区区四千骑而已,只是跳得欢罢了,实则早已拉了清单。董狐狸其人,戚继光早就想杀了。隆庆年间,影克死后,董狐狸率骑四千,侵略蓟边。戚继光彼时便上奏过朝廷,说“土虏固为酋帜,董狐狸实生祸阶,宜声罪剿捣便。”可惜,当时蓟辽总督与兵科给事中并不支持对朵颜卫用兵,未得中枢允准。前者说“属夷当剿,地阻崎岖,宜缓剿便”一一应该剿杀董狐狸,但剿杀董狐狸却不太应该。后者说“恐边地险阻,将帅不习,宜慎处万全,方可言战。”虽然意见保守,但却并非空穴来风。当初蒙古左翼万户察哈尔部东迁,朵颜三卫中的泰宁、福余,旋即被吞并。只有朵颜卫,依靠“皆入深山,拒险相持,草木稀密,俱难深入”,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可以说,要想打上门去,就必然要客场作战,处处受制。若非如此,边军早在隆庆年间就动手了,哪容董狐狸折腾到现在。也正因如此,戚继光才会说董狐狸出巢,就必死无疑一一董狐狸在宣大、蓟辽无本万利地劫掠了十余年,恐怕都忘了大明朝边军还有主动露出獠牙的选择。陈子銮被训斥一顿后,老实了不少。他试探著开口道:“戚帅,胡总兵那边应当快到了,届时董狐狸得闻消息,率部与东西虏酋一并撤离又如何?”如今董狐狸出兵侵略,只将部分亲信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了土果根境界,看守老巢;另一部分则驻扎在大宁北境界,用以约束长昂。胡守仁便是奔看这二处去。董狐狸得知后,恐怕未必还敢回燕山。戚继光抖了抖盔甲,用一种洞悉的眼光审视著长城外:“卑麻台吉不是土蛮汗,他没理由替别人做嫁衣。”说道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要将鞑靶当成我军,部落酋长之属,终究是蛮夷。”若不是蛮夷,也不会蒙古左右翼弄出双话事人这种事了。蒙古人,可没有什么中枢,没有什么大局。又过去数日。万骑的侵略如火,似乎拜倒在了长城的不动如山之下。数日之间,董狐狸几次试图冲关,皆是无功而返。转进如风至别的关口,同样是守军以逸待劳。分兵各处,不约而同留下几具尸体后,再度聚集到了一起。城头上的旗帜挥舞,丝毫没有疲软的迹象。蓟镇的防御,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大明朝的军队。终于。在多日徒劳之后,叩关长城的蒙古诸部,终于一哄而散。蒙古包趁夜悄然收起。哨骑默默收回大半,只留小部分照看身后。各部首领连照面都没打,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一声不地离开。董狐狸跨骑在马上,借著月光,看著流散的各部铁骑,心中沉重。戚继光太难缠了。他在蓟辽劫掠十余年,也就戚继光来后,才如此屡屡受挫。嘉靖年间,随黄台吉攻入宣府,直逼滦河,可谓如入无人之境。嘉隆之交,界岭口更是后花园一般,随进随出,过冬之物资,唾手可得。直到戚继光到了蓟镇之后,形势便急转直下。隆庆四年与速把亥、炒花拥兵上万叩关,在其人抗拒之下,徒劳而非。万历元年以为新旧交替,边军不稳,结果叩关喜峰口之后,差点成了其人的战功。本想今年有著土蛮汗的支持,纠集察哈尔部诸人,合朵颜三卫卷土重来,多少能有些战果,巩固地位,熟料落得个一哄而散的结果。或许-—----他应该与速把亥、黑石炭、炒花,从辽东下手的。说不得李成梁其人,能够一击即溃。董狐狸心中胡思乱想著,将四千骑的老本,逐一清点收拢后,呼啸而归四千骑不准确,应该是四千二百九十骑一一所以说王崇古在军事上极其靠谱。年前回忆上,王崇古便对朵颜卫的部众有过大致推测川一一部众当在六万人,青壮一万一,约兵四千骑。这个数目,确实与实情出入不大。朵颜卫正渐渐被蒙古左右翼分食。在骑兵同样有所体现。如今被俺答汗所辖的土默特直接消化朵颜卫骑兵,有四部2050骑,被土蛮汗汗所辖的察哈尔部直接消化的,有五部1800骑。剩下的十四部4290骑,才是董狐狸能够直接控制的部署,同时也是他压制长昂,意图摆脱右翼,向土蛮汗靠拢的资本。所以,董狐狸只要保全这四千骑的老本,些许挫折,终归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正在这时。归途方向,一骑绝尘而来。董狐狸眼神一凝。心中不好的预感浮现,他正要阻止对方开口,好对他私下说来。可惜为时晚矣。随著来者马蹄声近,其人凄厉的声音也由远及近。“恩相!乌济业特兀鲁斯被汉人剿了!长昂那个杂种,领著汉人把恩相的子嗣全部献祭给月伦哈顿了!”董狐狸闻言,面色大变。
第177章 追亡逐北,悬河注水
董狐狸猝不及防闻得噩耗,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努力收摄心神。
猛然间,又觉一阵尖锐的鸣响,骤然充斥双耳。
他茫然地看著左右慌乱失措的模样。
自己的大儿子巴扎黑,似乎正在急不可耐地朝来者出言确认著什么,面上焦急,嘴巴开合不断。
左右随从,仿佛失了主心骨,没头苍蝇一般惊恐四望。
更远处的部众,不知道在口耳相传些什么话,只看到有人勒住缰绳,蠢蠢欲动。
夜幕垂空,人语马嘶,乱作一团。
铮!
拔刀出鞘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下意识转过头。
月夜之下,一道寒光映照在众人眼底。
紧随其后的,是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地上、马上、身上、脸上。
只听咔一声,人头缓缓落地,无头的身躯喷涌不止,紧随其后跌落在地。
方才吵闹得最厉害,眨眼之间,便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
所有的视线,整齐划一地聚向董狐狸。
董狐狸耳中的鸣响还未消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凶神恶煞:“老子还活著呢,谁敢给老子哭丧!”
群然失语,只剩下跨下马匹曦律律的声音。
“叫什么叫!儿子没了再生!财宝、女人没了再抢!咱们几千条好汉子,什么东西抢不到!”
“再给老子哭丧,乱了阵脚,别怪俺了一刀一个。”
左右本是惶恐难安,此时见得首领还有气魄砍人,反倒振奋过来,有样学样约束马匹、喝骂部众。
此时,董狐狸嫡子巴扎黑此时正好确认完细节。
他打马走到董狐狸跟前,直接了当开口:“阿布,咱们必须要恳求青把都儿的庇护了!”
外人摄于董狐狸淫威,不敢说出心中焦急,这话由巴扎黑这个亲儿子来说正合适不过。
由他起头,众人也顺势先后开口表态。
“恩相,长昂跟兀鲁思罕都背叛了长生天,咱们不能回去了。”
“恩相,咱们快走吧,这肯定是汉人的报复!等天一亮,恐怕长城里面的汉人也要追出来。”
董狐狸将染血的刀顺势收起。
咬著牙搓了搓耳朵:“呸!青把都儿也是个狗娘养的。”
部众们听了这话,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被一刀砍来,只好抿著嘴一声不叽。
董狐狸牙咧嘴一阵,才觉得耳鸣消退下去。
他打起精神,再度开口,将方才的提议驳回:“俺们在蓟州这一段巡了这么久,半点没见汉人出塞的动静。”
“现在汉人突然摸到咱们沟子后面去了,走的还能是哪条路?”
部众闻言,皆是悚然一惊。
巴扎黑愣然道:“阿布是说,青把都儿出卖咱们?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董狐狸冷哼一声:“π良哈好歹是蒙古六万户之一,这些年左右摇摆反而被俺答汗、大汗吃得只剩六万部众。”
“近年俺决定投靠大汗,俺答汗更是露出了野犬的獠牙,强行让青把都儿把女儿许给了长昂,想牵制俺们。
,
“好处?他俺答汗现在可不止是咱们的汗,更是汉人的顺义王,咱们的牧区要是被汉人攻占,汉人难道还能会自己管著么?”
危难之时,首领若是能保持著冷静,上下难免受到感染。
度过了最初的惊惶,纷纷开始思虑起后路来。
“恩相,青把都儿不做人,咱们跟著速把亥往北走,先避一避,等汉人走了再回来。”
话音刚落,就被董狐狸否决。
他面容冷峻地摇了摇头:“速把亥那个烂货,只要摸清楚俺们的底细,
定然会将俺们的马夺了,只留下俺们殿后,难不成,你还想让那个烂货会跟俺们一起进退?”
“而且,北上没有险要的地形,一旦被人跟在沟子后面,派火器骑兵追杀,根本走不了太远。”
左右越想越是觉得形势不妙。
往北走的地理,在场之人再明白不过。
朵颜三卫本身便是从北边被察哈尔万户赶过来的。
泰宁、福余二卫,正是因为没有地形险阻,直接便被蒙古左翼分食得一干二净。
只有朵颜卫,靠著燕山地形,一直到如今,还保留著董狐狸魔下的本部。
所以真要向北逃窜,一旦被汉人追上,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巴扎黑心中也越来越焦急,催促道:“阿布,快拿个主意吧!”
董狐狸思索半响,久久没有言语。
好一会之后。
董狐狸终于有了主意:“走!先跟著速把亥那个烂货后面,趁著天没亮,脱开汉人的视线才是。”
“等天一亮,直接弃了帐篷物资,轻马急行!”
左右连忙拦住欲走的董狐狸,认真分辨道:“恩相需得说然后如何走,
俺们好跟部落兄弟们说清楚后路。”
董狐狸咬咬牙:“去找拱难!”
说罢,他便打马转身,招呼部属径直朝速把该离开的方向而去。
天亮之后。
在喜峰口二十三里外,戚继光看著一地被抛下的物资,暗道可惜。
若是能早些得了消息,昨天速把亥、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撤走的时候,直接将董狐狸一部拦在长城下,事情就简单了一一撤军,可没什么纪律,更何况是几部一起。
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胡守仁不可能拦著一个鞑子都不放走,自己也不可能比身处塞外的董狐狸先得到消息。
“戚帅,朝这个方向走的。”
勘探痕迹的老行伍自然少不了。
毕竟是数千骑,很快便分辨出了去向一一甚至于,此时前军三千轻骑,
早已追了上去,中军后军慢上半步而已。
戚继光顺著董狐狸遁逃的方向看去,沉静思索起来。
一旁的蓟镇副总兵张拱皱眉:“竟然没往北走,这是要回万松沟,想趁咱们上去之前,跟胡将军分出胜负?”
面对大明朝边军,最大的优势不过是来去如风。
边军平日里据关以守且不说,哪怕同是骑兵,也比不上鞑靶的行军速度。
若是董狐狸想反身夺回老巢,再以燕山之险死守,未必没有机会。
毕竟二者之间,始终有一个时间差。
戚继光摇了摇头:“万松沟对于董狐狸是好守的险地,对于胡总兵同样也是好守的险地。”
“胡总兵能从速夺取,一来因为董狐狸将本部的精锐带了出来,二来更有长昂跟兀鲁思罕配合。”
“如今董狐狸想从速夺回,不可能速下。”
“届时久攻不下,反倒要被前后包夹。”
朵颜卫本部的寨子在万松沟,所谓万松森郁,不可进,正说明其险要。
沟东南有葫芦山峪,峪有二口,狭仅二十余丈,中则宽衍,形如葫芦,
近口曰黄崖峪,东南通古北口。
有沟有山,有崖有峪,可谓天险,谁来硬攻都不可能攻得下。
所以董狐狸往若是走回头路,那不过是找死而已。
蓟镇副总兵张拱思索片刻,突然灵光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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