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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335节

  尤其是这篇文章奇奇怪怪的白话风格,让王畿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诡异之感,已经驱使著王畿问了数次王世贞,那份文章,是何人手笔了。

  薛应旅闻言,也从沉思头抬起头,看向王世贞。

  王世贞见众人都朝他看来,轻飘飘打了个哈哈:“人来了诸位便知道了。”

  薛应旅突然叹了一口气:“这般学问,何必遮遮掩掩,落了下成。”

  李势屈指敲了敲交椅的把手,笃笃作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吸摄了过来:“这话李某人倒是也想说,薛公这般学问,又何必还未开始,就交锋心性,打压余者气势?”

  薛应旅被无情拆穿,不由哑然。

  李势说得对,他确实有意打压他人的气势,以做提前交锋。

  这也是无奈之举。

  方才那一篇文章念完之后,他心中的压力,紧迫感,油然而生,令他难以忽视。

  尤其是,这种超迈一时的眼界下,又究竟持有什么学说?

  这时候袁洪愈也插话道:“此人功底之老到,薛公还是莫要白费功夫了跟王畿的以“我”为准,放浪形骸不同,朱子理学的嫡传,就是这样一板一眼。

  薛应旅含蓄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王世贞在旁,正要开口打圆场。

  便在这时候。

  场馆外一阵喧嚣。

  锦衣卫挎刀带剑,金吾卫手执仪仗,鱼贯而入。

  三道鞭声突兀响起。

  啪!

  啪!

  啪!

  一道尖声细气,拿捏腔调的唱喊声响起。

  “皇帝驾兴!官绅恭迎!草民俯伏!”

  在场众人,无不露出惊愣之色。

  皇帝来了?

  锦衣卫涌入,净鞭开道,内侍唱名,真是皇帝来了!

  这是文会,皇帝来做什么?

  这是大部分人的疑问。

  馆内众人面面相靓,惊讶不已。

  偶尔有目光凝重,思绪万千。

  只有少数人,面色不改,早有预料。

  当然,情绪都在心中,各自的身子动得都很快,纷纷走出场馆,门外相迎。

  官绅恭迎是真,草民俯伏只是例行喊话。

  但今日受邀的数十人中,还当真没有草民。

  钱德洪、王畿都是六部郎中的官身;薛应旅是按察司副使致仕;袁洪愈更是隆庆年间的太常寺卿,穿绯袍的大员。

  其余什么翰林编修、司经局洗马、今科进土,哪一个没有官身?

  就连莲池大和尚,也是僧录司封了果位的佛爷。

  这就是参与哲学讨论的用户画像,不是脱产与学问皆有,又怎么能做这些无根的学问?

  所以,当朱翊钧来到场馆外,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只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什么民间文会,而是在视察哪一部司的衙门。

  他皱著眉头,看向周子义:“周卿,今日司经局不当值吗?”

  众吐司人迎到门口,自然是要给锦衣卫清场做安保的。

  朱翊钧等著入馆的功夫,免不得耍耍帝威。

  周子义连忙解释道:“陛下,世庙德妃逝,缀朝三日,今日司经局也并非臣当值。”

  朱翊钧哦了一声,才想起这两天辍朝。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嘱咐道:“论道是好事,本职也不能落下。”

  周子义没犯错还是被教训了一句,莫名有些委屈,无可奈何拱手称是。

  朱翊钧没理会他,又看向莲池僧:“莲池大和尚从杭州远道而来,不如稍后入宫为我母后讲法?”

  李太后这种丧偶的女人崇佛,那就是说什么也改不了的信。

  朱翊钧能做的,也只是筛选一下好和尚。

  莲池大师慈眉善目行礼:“这是贫僧的机缘。”

  朱翊钧示意左右,稍后请大和尚入宫。

  这时候,蒋克谦从会馆中走出来,站到皇帝身后。

  朱翊钧情知锦衣卫已然把守好冲要,便自然而然地挪步走入场馆。

  礼部官吏、中书舍人等,跟在皇帝左侧,此处文会众人,以几位宗师为首,跟在皇帝右侧。

  朱翊钧看向袁洪愈:“袁卿当初以疾致仕,皇考可是挂怀了许久,如今可有好些?”

  穆宗那性子,挂怀肯定是没有的,但这种场合的寒暄正合适。

  袁洪愈当初是真病归的,此时皇帝问起,他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回禀陛下,如今只腰腿有些病痛,别处无碍了。”

  修养了好几年,该养的自然也养好了。

  若是这时候让他复起,他也未尝不能任事。

  众人一齐走进场馆。

  朱翊钧众星拱月,自顾自往中央走去。

  他四处打量著场馆,而后又看向薛应旅,自责道:“薛卿当初与严世蕃那一桩公案,倒是平白耽搁卿了。”

  公案,说的是严世蕃状告薛应旅,说其浙江提学副使时,以一名童生衣衫不整为由,将其活活罚死。

  后来屡次平反,又屡次旧事重提,直到隆庆年间,才得以平反。

  薛应旅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含糊了一句:“先帝已然给过公论了。”

  是世宗那个不当人子将他“闲住”罢归的,穆宗好岁改为“致仕”,保留了退休待遇。

  如今他心思不在这上面,并不想旧事重提。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不纠缠。

  他温和地示意周子义、李三才等人,各自落座,口称既不是上朝,也非典仪,不必拘谨云云。

  众人如蒙大赦,各自回到方才的座次。

  朱翊钧领著几位宗师来到台上。

  随意地朝著钱德洪、王畿颌首:“新建伯以良知为宗,究极天人微妙,

  经文纬武,动有成绩,功业昭昭,在人耳目。”

  “二位既是新建伯嫡传,当不坠先人之志。”

  新建伯,就是王阳明。

  王畿走上台后,才看到台上座次已然一变。

  方才那张小椅子,已经被摆在了正中间。

  他见皇帝朝中央走去,眉头紧,欲言又止。

  钱德洪并未察觉,只颤颤巍巍行礼:“陛下教训得是。”

  朱翊钧略过此事,又朝李势笑了笑,

  李势相视一笑,恭谨一礼。

  这时候,朱翊钧见台下众人都落了座,便挥了挥手,让内臣、中书舍人先去一旁等候,只留锦衣卫守在身边。

  王世贞见此情境,终于有了文会主人家的模样。

  他朝钱、王、钱、李各自拱手一礼,而后朝著下方众人缓缓开口:“人到齐了,开始罢。”

  话音刚落。

  薛应旅豁然抬头。

  钱德洪、王畿瞪眼错。

  周子义、李三才、孙继皋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难以置信的一眼。

  莲池大师双手合十。

  张四端张了张嘴,脖子下意识往前申了申:“啊—————-啊!?”

  不是还有宗师没来?怎么就到齐了?

  也等不得张四端这种反应慢半拍的,朱翊钧伸手将交椅拉到身后,施施然坐了下去。

  朱翊钧略微调整坐姿,环顾众人,认真道:“晚辈学问浅薄,做这个综述时,便心有所感,宋明道学从陆王至今,这第三阶段,业已到必须推陈出新的时候了。”

  “还请诸公教我。”

第171章 先天纯粹,一念之微

  皇帝来的很突然。说的话同样显得很突兀。但无论是薛应旅,还是王畿,都没有多余的话。既没有像王世贞预料中的那样一个劲地膛目结舌,也没有像话本中一般,对皇帝百般刁难,强令自证。几人很快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不约而同地静静看著皇帝。钱德洪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赞道:“陛下果是圣君!内圣外王的好圣君!”朱翊钧不仅没拿架子,反而再度自谦道:“学生如今坐的不是龙椅,只是一把矮椅,诸公若是看得起,不妨称学生一声居士。”钱、王、袁、薛四人,连带李势、王世贞,一同起身执礼:“长惟居士。”与什么道君真君一类群臣陪玩的角色扮演不同,这一声居士,真真切切地彰显著朱翊钧如今的经学地位。朱翊钧含蓄回礼:“诸公请了。”众人落座。袁洪愈好奇看向皇帝:“还未请教居士,方才那篇雄文作何题名?”朱翊钧认真回道:“当不得袁公雄文之赞,劣作是一篇文献综述,其名为《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儒门学派之浅见》。”袁洪愈闻言颌首,细细品咂片刻,忍不住再二再三颌首。他神情含蓄:“居士学问做的不错。”朱翊钧笑而不语。王畿声音略有涩然,缓缓开口:“见得袁公时,老夫还在感慨百花齐放,此时见得居士,已然唯恐是引蛇出洞了。”他便是如今阳明后学的扛鼎之人。认为良知本体就是虚寂,要体认这个本体只有从悟上入手,一切外在的功夫都是多余的。作为任心使性的张狂鼻祖,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他当初便是因学说不为夏言所容而被落。颜山农因为指斥“专制”,惨遭构陷下狱。梁汝元倡行师友交通形成势力,即所谓的“党会”,而屡遭下狱、缉捕。王畿对于皇帝的突然现身,已经戒备到了极点。虽说学说不以个人命而消亡,但皇帝的态度,对学派生存发展的环境,有著难以忽视的影响。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真心实意与王畿开解道:“儒门辩经,岂有世俗强权插手的余地?”一旁的薛应旅不知道王畿神色变幻个什么劲,他适时插话:“此时方知今日之会题名之由来。”也难怪王世贞口气这么大。敢以“定义”二字为题,原来是身后站著一尊活生生的圣王。王世贞将话接了过来:“古人云,凡事必有初。”“道学开创之始,张横渠便立下真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何解?”“探究穷世界之本源,明悟人所存在之根本。”“既然如此,定义人之本体的范畴,厘清认识外界的视角,自然是首要一位。”“以此为题名,岂非开门见山?1说到这里。便是要进入正题了。而作为提纲领的朱翊钧,自然是兢兢业业,不作半点偷懒。他朝台下略作补充,开口解释道:“人之本体、认识世界的视角,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指向一个问题。”“人的本体,虽然指称人,但是并不是血肉意义,或者说个体意义上的人,而是作为人的意识根源“理性”。”“所以,本体的内涵,并不在于以人或者个人为中心,而是自我的理性作为认识天地整体存在的基础,并反过来以此区分自身的存在。”“人独立于世界存在,又存在于世界之中。”“所以,今日的只论一点。”“儒门这场大道之争,究竟何去何从?”台上几人听著皇帝侃侃而谈,目露惊叹且不说。台下众人,本就难以置信,此时听了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泰半脸上都露出复杂神色。好在这群与会者政治素养普及到位,还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谈论此事。只是熟识之间,心照不宣地交换著眼神。袁洪愈沉默片刻,第一个将话接过:“居士提纲领,将程朱列于陆王之源流,那老夫先说,当没有异议罢?”作为理学嫡传,按源流而言,确应该袁洪愈在先。众人自然认可。袁洪愈一板一眼回礼,而后开口道:“朱子作为前宋道学的集大成者,本朝已然饱受非议,实在憾事。”“阳明驳朱子‘格物致知”过于重视外在之理,而不首先立足于良知,是对‘本体”的藐视。”“诚如长惟居士方才所言,阳明以此开创心学,以性为人之本体,良知为人之本体。”“惜哉,矫枉过正。”“今以王龙溪以主流,取心外无物四字,抹杀人于万物之认识,只取自我,唯我独尊。”“又取无善无恶心之体四句,将心体看做虚无,一切修养功夫皆有碍于认识。”“道德、礼法、律令、人情、共识,付之一炬。”“浮诞不经,以恶为美,混淆人物,虚无主客,此大谬与世!”“要说推陈,始要从王龙溪之学说推而弃之。”龙溪,指的是王畿,可以说这位是影响力最广泛,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宗师。不说格物,不说修习,只讲悟道。其主张通俗言之,便是“我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一句而已。可谓是消解共识的第一宗师,在某些特定群体中有著无可比拟的地位。但如此风靡三十载,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像这样受到同道的口诛笔伐都是常态。钱德洪与其时常较气,也是由此而生:顾宪成一小辈,都肆无忌惮将王畿的学说与李势的,立起来一起批判。如今皇帝说要推陈出新,袁洪愈同样是第一个将王畿拖出来打。王畿极有涵养,对此反而含笑以对,示意袁洪愈继续说。“至于出新———”“王门正统在钱绪山,其恢宏师说,论学宗旨主阳明晚年所陈,事上磨练。”“以“性无体,以知为体;知无本,事物乃其实在。’立论,力陈在事上‘行著习察’,以达在认识上泯灭‘气拘物蔽’。”“王门别宗李卓吾,独辟蹊径,开普世之说。”“以‘抽象天理于人,人以实践明道’立论,主张人在理上格知,贴合世情。”“朱王兼修在薛方山,取‘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具于心’,‘格物穷理,先知而后行’二句,融会贯通。”“整合朱、王,主‘务从实践’,身体力行,而后求诸本心。”“子曰,心即本体,子曰,格物致知。”“如此,钱绪山、李卓吾、薛方山,岂非殊途同归于朱子?”‘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格与致、物与知,并非某一事物或学说,而是一种极致意义上的整体存在,称之为理。”“这是朱子理一分殊的精髓所在。”“与二程不同,朱子著重发现在理的形式之下物我一体之状态,也即是使人在理之下,达到物我之间一一对应的关系。”“架构其本体与外在之区分,以此实现对本我的认识,对自我的超脱。”“这便是我方才说的阳明矫枉过正!”“如今看来,若欲推陈出新,当归于格物致知一道!”复古作为大儒必备的技能,其源流,往往又是因为世情如此一一过得不好的时候,总会将以前某某时候作为论据,其根本,还是想将其作为改制的依据。礼乐崩坏,就讲三皇之制。诗坛不兴,则念巍巍盛唐。经学陷入迟滞,同样免不得在故纸堆里翻找一二,心学如今放荡不羁,以我为尊,理学的好处,自然使人憧憬。钱德洪晚年转向,与王龙溪决裂,口称“吾党于学,未免落空,细处堪磨,始知自惧”。薛应旅更干脆在师事欧阳德,受王守仁之学后,更换门庭,师从吕转修理学。李势如今的普世论,单以实践二字,同样出于“格物致知”的源流。所以,在袁洪愈的论述中。哪怕推陈出新,也应该将心学的理论成果,用以填补理学,而非在王阳明的学说中,继续往下推演。同样,这番话中,既有朱子的陈,同时也有袁洪愈的新。在二程的理念中一一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这里的物和知本身是两个异质的存在。袁洪愈便是通过对朱熹格物致知的描述,与二程的区别,完成了对格物致知的新解,在理的形式下进行重建和统一。当然。并没有这么容易过关,否则也不会需要辩经了。话音刚落,李势便直接开口反驳:“袁公这话不对。”‘方才长惟居士一句话说得精髓一朱子的理一贯通,并未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朱子的本体,只是收缩提炼,将之割截地视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无生命’的理。”“其道德意义即减杀,而心气依理而行所成之道德即为他者之下道德,其依“存有论解析’之方式说性,非先秦儒门言性之本义,此亦是其道德意义减杀之故。”“而我的本体,世界观,却是呼吸同出,互相联系。”“二者截然不同。”他顿了顿:“朱子的理,只为存在,不如我的普世论。”皇帝方才的论点,再度被李赞提到,不少人都隐晦看了皇帝一眼。朱翊钧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注意力却并未从袁洪愈身上分出去。诚如李势所言。即便袁洪愈进行了格物致知的重构,也逃不出朱熹学说根本的问题所在。朱熹的本体论,是客观的静态的理,并不具有本体应有的创生意义。人只能通过认识外在的‘理’而行动,只能在外在他者道德的之下而生存,人自身无法在实体本体的基础上进行道德实践。所以,朱子的理,只能合乎于世,而不能实现人所存在应有的、独一无二的、区别他人的超脱一一人的自由、自由王国等等,都是舶来的概念,如今土生土长形而上概念,叫做超脱,简单而言,朱熹的理论,教人怎么做外界需要的人,却不能让人自我超脱,消抹了人的自发性。而李势的普世论,却是发源于王学。其当先便承认了自我的超然,然后才推己及人,继而抽象出了普世的概念。这是路径的不同,视野的不同。朱子的理,是天然规范,李赞的理,是后天实践。袁洪愈并未逃避这个问题,概然做出回应。“朱子之理,同样是生生不息之理。”“朱子在《仁说》中,以天地生物之心来定义人,并认为人与万物各得天心之心为心,也就是说,人的本体,来源于天地之心。””“朱子的本体,自然是真实不虚的,却不是因外在而存、因对象而存、与天地对立的本体,而是浑然一体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存在,随著天地而变动的存在,其过程的全体,是人对于自身存在,而内蕴的真实。”话音刚落。薛应旅击节称赞:“袁公再度百尺竿头了。’理学式微,连他薛应旅都不得已兼蓄心学,另开一派。没想到袁洪愈替朱子缝缝补补,竟然再有开创,实在难得。这便是徒子徒孙的意义所在。朱翊钧见台下的小贡生有所不解,便好意替袁洪愈总结道:“所以袁公以为,朱子的认识实践以及道德实践,是主动的?”袁洪愈闻言,咂摸了一下皇帝的用词,了然之后,才点了点头:“天理并非虚脱而悬设,乃是有赖于人之“格物致知’去充实,或者说去‘赞天地之化育’,天理之生机在人,人之生机在心,天地之心不能直接作用与天地万物,必须依托于人心。”“可见,人之心并非是被动的涵摄道理,而是如长惟居士所说一一在朱子理学中,同样存在自主进行认识与道德实践之依据。”“若以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而论。‘‘岂不是朱子的学说,最为全面而涵盖?”台下众人,听著台上几人你来我往,不由痴痴入神。“袁公这是与李公合流了?”李三才惊讶地看著袁洪愈。孙继皋摇了摇头,凝重道:“不是合流,是袁公以理学的主干,吸摄了王子的根基,薛公的性论,李公的实践,将朱子理学推陈出新。”“就像阳明对朱子、象山翁所做的事情一般。”两人在台下,一度默契地没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论事讨论著。象山翁是指陆九渊。王阳明当初有所开创,便是在陆九渊与朱熹的基础之上。周子义适时更正道:“与其说开创,不如说缝补,再给袁公一些时日,恐怕才能大成。”学说的视角最为重要。自从李势开始散布“歪理邪说”后,各学派虽然面上之以鼻,但该吸收的时候,一点也不会含糊。孙继皋拱手受教。周子义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当然,心中却并不平静一一从皇帝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平静不下来。即便这位圣王,如今并未说什么惊人之语。仅仅说的几句话,也不过是在总结、归纳。似乎并未给馆内众人带来什么压力。但是——·就看袁洪愈方才一番发言便知道,起码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夺摄堂堂当世大儒,竟然主动跳进了皇帝所构建的樊笼里!其心中压力之大,必然是周子义想像不到的。周子义几乎对皇帝五体投地一一皇帝这姿态,显然就是来做裁判员的,偏偏所有人对此,都说不出个不是来。皇帝仅仅坐在台上,袁洪愈便为了理学的道统,主动将自己的学说用皇帝综述的体系重新述说。经此一事,别说自己所在的司经局。便是翰林院、礼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样,动辄用儒者姿态谏静皇帝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台上此刻,已经换了薛应旅论述。如果说袁洪愈是踩看王畿,吸纳钱德洪、李赞、薛应旅的学说的话,那么薛应旅便是踩著袁洪愈、李势,以心学理学正统自居,高谈阔论。“王子说,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是天机不息处。”“王子又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袁、李二公的论述,始终著眼于外部规范,有失于本体的超越与道德的挺立。”“袁公即便缝补了一番,称理学为生生不息,仍旧缺乏一种‘活泼”。”“李公即便自翊对立同一,亦缺乏一种‘自在’。”“或者用长惟居士的话来说,实践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这种活泼与自在。”“当人的意念一旦启动,良知也‘自然”地同时启动,这里所说的‘同时’,意谓良知与意念、人心与意识之间不存在丝毫的间隙。”“良知必然‘同时”地、亦即‘自然’地存在于人的意识活动的整个过程之中,而不是说良知须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发动,然后再回头来去察识意念的是非善恶。”“这是先天所在,或者说纯粹理性所在。”‘正因这种纯粹,才保持了人想对于万物的‘超然”。’“没有这种超然,人也不过是‘稿木死灰’,没有这种超然,作为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镜花水月。”“若是槟弃这种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再‘循世’,也不过活不出自我的超脱,更成不了圣。”“故,推陈出新,当以先天而始!”朱翊钧静静听著这些人论述。心中却并不平静。如今的道学,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纯粹理性”集中。既不说格物了,也不说实践了。一味靠著推演、感悟而成道。甚至缺失了逻辑这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一一形而上本身作为“规律的规律”,其实理应指导形而下,也就是万物规律的。但如今的心学,自“心无外物”一出之后,已然彻底割裂了内外的联系。“规律之规律”,变成了“超脱规律之超脱”。薛应旅要保持人意识的超然有错么?其实并没有。这是哲学的必经之路,理性与经验之争,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莫不如此。但薛应旅的问题,或者说整个心学,出就出在太割裂了。为了保持这种超脱,将实践彻底视若无物。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级了·—认为没有什么先天后天,也没有什么是非善恶,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万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悟道的时候,恰好对其有所感知,本质上仍旧是虚妄,只是因“我”而存在。这样想著,朱翊钧看著王畿侃侃而谈,不由暗暗摇头。“慎于一念之微,并非给人之思想加之一种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这种工夫的实地践履,使人心在顺道而行的基础上,恢复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致良知工夫的起手处,便在于‘理会当下一念’”“若说钱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学说,便只说自觉。”“只有了悟良知本体者,才有资格谈自觉,反之,没有觉悟良知本体之人,只能是以自律为法。”“良知之虚,便是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本体也无,世界也无,无心为道,心意知物,皆为无执无著无相之无。”“要想一窥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实现一个翻转,即不带分别意识地去行事,这就需要化去意识的遮蔽。”“我悟故我在。”“故,推陈出新,亦不过,唯我独存。”话音刚落。李势便大摇其头:“王龙溪只以先天后天对翻,好像教人舍后天赴先天,这便有病。”“把先天之学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为后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义。”“这变成了荡越。”“但是除这四无之说外,其他处他亦只就良知说。常说,如信得良知过时,便如何如何。”“于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于无矣,这便可无病。”“矛盾矣!”“证悟先天本体最终也是为落实到内圣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内圣?”李势将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继而最后一个开口论述起来。“予以为,自道学兴盛以来,只说内圣二字,断不提外王,或许才是推陈出新的关键所在。”“内圣,是儒门千年的道统所在,道学的终点,唯有性、命二字。”“此为内在之超越。”“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与之对应。”李势刚一说完。便被薛应旅直接驳斥。李势自然争锋相对。而后,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几人很快便面红耳赤争论起来。不一会儿,台上几人已经吵做一团,朱翊钧静静看著这一幕。理性往往都想要实现超脱,但在超脱之前,凡人仍旧只能在尘世仰望,那么引入各种视角以及原则来达到这种超脱,便是凡人的必经之路。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此。如今袁洪愈将主观能动性缝补进理学如此,薛应旅坚守意识的超然,更是如此。可惜,这些出于理性的需要而缺省的视角,以及假定的原则,并不能说服所有人。因此诸多学派之间,才有了诸多纷争。若是看到了论辩双方的主张都有根据,会让人犹疑不定。若是人们对于这一纷争失望,则会走向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是道学丧失生机,糜烂腐朽的最大因素。无独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后,同样会走入相同的境地一一虽然一者的行而上学是物理学之后,一者的形上学是伦理学之后一一可惜结果有所不一样的是,此处在异族入关后,道学失去了焕发新生的可能。而如今的道学,正是要重新定论,进行自我审视,继而走出这个困境。这是朱翊钧现在推波助澜的事。或许,他想的也不一定对,但谁让他受国之不祥呢?朱翊钧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些微声响。“袁公之本体,在于天理。”“薛公之本体,在于良知。”“王公之本体,泯于虚无。”“李公之本体,抽象于世。’众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此时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止住了争论。眼中闪烁惊疑,静静等著皇帝开口。‘我以为,人之本体为何物?”朱翊钧自问自答:“在乎认识!”道学形本质上是“伦理学之后”,只不过采取了一种认知哲学的模型而已。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为了借此来追求“真理”,以便获得与客观世界相符合的知识,而只是为了给人的伦理行为寻求某种宇宙论的根据和认知上的辩护。在老子那里,在认识论上只限于一种“涤除玄览,能无症乎”的直觉观照,只要凭借这种观照,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见天道”,直击形而上的本体。到朱熹,当其说出“格物致知”,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时,常令人误解为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其实与客观事物的知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通过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伦理体系中学会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到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抛弃了认识论,直奔心性感悟。而伦理学之后,需要向哲学靠拢,最直接的关系,便在于认识论。所以。道学需要在认识论上,重新开发。继而从伦理学,慢慢走向一门真正的哲学。朱翊钧再度重复道:“在乎认识!认识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就如薛公所说,石头发热,是我们认识到是太阳之照射。”“也如王公所说,万物皆映照于心,分隔唯我之外。”众人静静看著皇帝。“人之本体,以认识而自现;格致外物,以认识而通达;纯粹理性,以认识而存在;实践经验,以认识而映照。”“区别我与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体所在。”“格致万物的因果,是内圣外王最根本的途径。”“依托纯粹,将经验化育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体现。”“自我与世界,先天与后天,皆以认识而联结。”“我们应当如何认识万物?”“由思维创建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这些并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为还不够纯粹。”“袁公说格物致知,当如何来格?”“薛公说先天之能,当如何变现?”“王公说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于‘思’?”“李公说遵循于世,当如何将道德抽象而出?’“以予愚见。”“超越万物之上的纯粹抽象的性质,理当可以成为运用于具体事物之上以获得真理的工具。”“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无须指导也能够作出分辨。”“无论仁也好,义也罢,任一良知应当在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视为一种普遍承认的原则。”“其判断形式,理当是先天而普遍的。”“而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经将人伦道德通过天地万物的变易而来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出来。这是儒门的必修科目。至于雷霆风雨日月寒暑,与尊卑贵贱男女和贤人之德究竟有什么关系,易经并没有论证,当然也不需要论证。这是伦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好在如今已经失效了。朱翊钧可以强行拽著如今这些“宗师”,看一看伦理模型之外的风景了。“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罢,无不是在纯粹理性之中演变。”“槟弃了人之第一先天,认识。2“从道德认识意义而言,内圣并非是每个人生来已经到手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天德良知”。”“从道德实践意义而言,外王也并非疏离于世的,独自完成的,依赖于自我感悟的“独角戏”。”‘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世界?”“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我说,包括道德实践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实践。”“到绝巅高妙,才有一念之微。”“穷后天之极,才有先天纯粹。”“我认为,这才是人之本体,这才是观察世界应有的视角。”朱翊钧看向台上几名宗师,台下一众看客:“诸公,探讨一下。”(这一部分太难啃了,终于吃完了,接下来就是正常剧情了,昨天一天假,全勤又拉闸,看在八千字的份上,有没有月票吃吃。(这部分不计

第172章 丝丝入扣,光前启后

  诚如儒生的共识。辩经是不讲对错的,只看学问的高低。学问的高低,也不是用以说服对方,而是为求得世人的信服。世人的信服,其目的同样也并不在于扩展老朱家皇帝的个人爱好,或者说伸张皇权。而是为了将宋明道学,水到渠成地引入哲学的实论当中一一当然是水到渠成,否则朱翊钧也做不到用道学范畴以内的话语体系,来描绘道学的前路。所以,赢不赢心学、理学的这些宗师们,并不要紧。重要的只在于朱翊钧在看客面前,所彰显的学问水平,以及,事后的发酵程度。正因如此,作为当世营销第一的王世贞,精准地把握住了皇帝的需求。以“经部”为今日文会的核心,只做邀请制;诗、赋、文、说四部主打走量,来者不拒。同时又特意命人将各部的高妙言论、诗文,抄录而出,四面通传。一方面供人讨论,提高传唱度,另一方面又吸引有兴趣的士人前去瞻仰旁听,渲染热度。以至于如今的经学会馆外,此时已然被凑热闹的土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见锦衣卫凶神恶煞守在各处,这些望眼欲穿的土人,此时已然将头已经伸进窗户里了。“额-—---圣上这番话反倒比薛公的更晦涩,我听得似懂非懂,有无学问大的君子解释一二?”“能全然洞察这番话的老夫子,恐怕都在里面了,在这里发问,岂不是问道于盲?”“倒也不能这么说,某倒是能意会,但要让某解释透彻,恐怕力有未逮了。”“莫要藏拙,莫要藏拙,速速说来。”辩经与著书立说不同,为保证辩的水准,观点向来都是高度凝练。决然不会这边解释一句天理的范畴,那边梳理一番实践的内涵。这便在事实上形成了门槛若非皇帝特意做了综述,从吟诗作对一场过来的土人,恐怕连道学的源流与脉络,都弄不明白。这种氛围下的围观,心中急切,又不得要领,自然要互相切琢磨。先前说能意会那人,架不住众人热情,无奈出面抒发一二:“首先是认识这个词。”“如果说朱子的格物致知,是被动的,依赖于外界的,那么陛下提的这个词,就在乎主动,也即是陛下说的,体现了人的自发性。”“同时又与王子的良知不同,认识不分内求与外求,可以靠认识而内圣,也可以依赖认识而外王。”“至于认识的先天如何体现,陛下先前便说了,人之所以超然于万物,便在于能区分自我与俗世,这种自然而然的‘区分’,便是‘认识’的体现,所以,认识便是第一等先天,无有认识,人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人。”说到这里。立刻有土人提问:“那长惟居士这个说法,与先前几位宗师比起来如何?”要比较高低的时候,就不能称陛下了,当然,这是因为锦衣卫在不远处守著,否则私下里,直呼万历小儿的,也不在少数。先前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锦衣卫,将声音放低道:“认识二字,是在心学正统,与李公学说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其方向与龙溪公的学说截然相反,又似薛公、李公的博采众长。3“既非内求的纯粹,也不是外求的极致,走的统摄内外的路子。”“大概————-当然,个人浅见啊,只是一家之言。”“大概,都比袁公、薛公的学说精妙,与王公、李公伯仲之间。”可惜,叠甲并没有什么用。他这才刚说完。立刻便有人开口驳斥:“不是,兄台。我倒觉得,长惟公的学说,远超袁公、李公;与薛公伯仲之间;远逊于王公。”最先开口那人立刻闭嘴:“你说是,那便是。”开口反驳那人见其口服心不服,连忙乘胜追击:“陛下似乎为了照顾不熟道学的士子,特意化用不少词汇,但依我看,不过是将理学心学缝补了一二,与薛公所为也差之不多。”“那一句,由思维创建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不就是对王子‘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的化用?”旁听的人一多,自然免不得争论。他说皇帝是为了照顾化用,其实,则是在说皇帝只是将两门学说换了层皮,稍微缝补而已。此时,再度有人插话:“分辨孰优孰劣,各有感悟,倒是不强求,但你说这句话是化用,显然是一点没读懂。”“这句话,是对认识的进一步陈说,旨在引出发源于认识的‘功夫”。”群然聊闲的时候,懂哥往往是最受欢迎的。立刻有人追问:“功夫?”方才说话那人点了点头:“或者说功能,工具,这是长惟居士方才的原话。”“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这是居士欲将认识事物因果的先天之能,转为后天之用的论述。”不待人发问,他沉吟片刻,便再度组织好了语言:“功夫之一,便在于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诸君,可知东华门外的新学府,在传授一门叫做逻辑学的课业?”显然,土人们并不关心这个。大多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那人无奈,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譬如说,我昨日我为了准备文会睡晚了,所以今日精神不太好。”“这句话的正确性,是不言自明的,放眼海内皆可通行的。”众人点了点头,这不废话嘛。那人摇了摇头:“但是在逻辑学的课业当中,便需要我论述,晚睡与精神不好的因果,并且提供证据。”立刻便有人翻白眼:“乡唔宁吃饱了撑的才要这种证据,谁还没个睡晚了精神不好的时候?”那人当即颔首:“正是这个意思!普遍的、可重复的现象,在他们那儿,似乎也可以作为阶段性的证据。”这话,倒是显得劳什子逻辑学没那么离谱了。不过还是有人大摇其头:“把法司那一套弄到说话当中,累是不累。”那人当即更正道:“累肯定是累的,不过这不是法司的一套,而是更加苛刻的教条。”“譬如我用圣人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来教训学生。”“那么为了确保这句话的正确性,便需要证明一个前提,那便是圣人所有言语,都是正确的。”“否则,便只是圣人的‘观点’,而不是‘正确之理’”这话一出口。大家眼神立刻便清澈了。多数人闭了嘴。只有少数热爱看热闹之辈,躲在人群中问道:“那陛下说的万事万物之因果,便是如此?”众人不由陷入沉思。因果,因果,认识起来自然不难,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类人中龙凤而言。外人觉得他们看不到因果,其实是并没有看到儒门之中,内置的正确。臂如圣人之言,为什么引用出来便可横行无忌?因为儒门内置的正确之一,就是圣人永远正确。这种正确不是理性逻辑上的正确,但却是普遍认可的、可重复的正确,在实践中,同样能够作为阶段性的大前提。这时候,看客们似乎品过味来了。皇帝··-是不是在挑战这些内置的正确?甚至妄图重新加以审视?只最先开口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缓缓道:“认识万事万物之因果,乃是从认识中脱胎,作为认识的形式、功夫、工具,是长惟公的原话不假。”“但,具体的形式、功夫,是否是如同逻辑学一般,还要长惟公著书立说之后字斟句酌地具体探讨。”场外众人,不由沉默下来。这场面话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毕竟在场的人虽然没资格入场落座,但基本的推演之能还是不差的,只听方才那人举了两个例子,立刻便意识到,所谓逻辑学,与万事万物之因果,是何等的契合。恐怕那座新学府,除了众人猜测筛选刀笔吏之外。更是皇帝所做的道学实践啊!但,问题在于-—----如果真要将万事万物的因果,认认真真,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又有多少事物,经得起如这人举例一般的盘问呢?连睡眠不佳为什么影响精神都要深究,还要深究多少无关紧要的事呢?连圣人的正确与否都要深究,是何异于掀翻天下已有之道德,重新构建?退一万步说,你的皇位,又是什么因果?要不要经受天下的因果考究?众人不敢想太深,只能沉默以对一一毕竟,如今真的是一位儒学宗师坐在皇位上。思虑片刻的功夫,里间已然辩到激烈的程度。王世懋捏著两张临时记录好的言语,匆匆走出来贴在场馆外,又匆匆走了回去。众人还是很有章法的,没有一拥而上。一人当先上前高声诵念,为场馆内的形势,做著复盘。“——·而行辩。””“方山公问曰,认识何以由天下而至后天?”“长惟公对曰,认识的形式,在于体悟因果,体悟因果的方式,在于实践,此二者为先天后天之桥梁,亦即功夫。”“裕春公问曰,实践,为心之实践,抑或行为之实践?心学乎?理学乎?”“长惟公对曰,内外一切之实践,发乎于认识,格致外物,内审己身,进而包络世界,是为世界观。”“卓吾公问曰,以实践内圣外王,何以矫枉?”“长惟公对曰,辨析因果,正确普遍而明,矫枉不行而行。’“龙溪公问曰,人力有时尽,因果悬置,则何如?’“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则归于行而下之世俗;因果悬置者,则归于形而上之哲思。”“拿州公问曰,吾生有崖,岂能穷尽万物之因果?”“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必流传百代,非人人世世循环往复,此为成圣之路之减法,知识之流传。”“拿州公再问,知识流转,未必为真,一如圣人之言,多为篡改误解。长惟居士非有泛而行之准绳,吾不取也。”“群皆惊然,问之,何也?”‘拿州公对曰,礼记多谬,且为诸君试之。’到此戛然而止。群然皆惊,一如馆内。“腐草为萤之说··是陛下先前就准备的好的吧?”李茂年惊而慌张地看著王世贞在下方侃侃而谈。这哪里是在质疑皇帝的学说。分明是在消解圣人经典在流传过程中的正确,只为推行皇帝那一套认识论的“功夫”!他看向身旁异彩连连的女儿,等待著答案,可惜,答案并未如期而至,李白决恍若未闻。作为干部家属,女眷是不便在楼下随意抛头露面的,在皇帝的特许下,便让这一家子外戚,在二楼居高临下一一越俯视皇帝肯定是不好的,但错的肯定不在皇帝,自然也不在后宫,而是王世贞建筑动工时考虑不周,为此还被罚俸一月。李茂年见女儿还在入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李白决心中无奈,自己装入神也躲不过去,便只好落亲爹面子了。她转过头看向李茂年,认真道:“阿父,本宫是陛下的选侍,你不该这样问的。”虽说皇帝压根没跟她提过这种事,但这时候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态度。李茂年一滞。这时候李春芳终于呵呵一笑,面色和蔼,轻飘飘岔开话题:“老头子早就说过,陛下定然是当世英杰,没骗丫头罢?”即便是他对皇帝天资早有预料,也浑然没想到,皇帝哪怕是在经学上,都有这种功果。他面上淡然,心中却已经数度悚然而惊。李白决露出之色:“大父慧眼,陛下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杰。”李春芳见孙女对于自己被送进宫,没有什么后悔的姿态,倒是松了一口气。自家孙女自家知道,最是厌恶蠢货,一味憧憬英杰一一李春芳不知道,这在后世,叫做恋智。他将薄被揭开,缓缓站了起来。李春芳走到孙女和儿子中间,看著下方侃侃而谈的王世贞,开口道:“老头子我本来是要下去坐镇的,寻思会后再去宫里面圣,没想到却直接被王世贞请了上来。”“想来是陛下有所吩咐?”李春芳在内阁是老好人,在家也向来是和蔼家翁。李白决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孺慕之色,轻声道:“大父,陛下确是有些话让我转告您。”李春芳点了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罢。”李白决回忆片刻:“陛下说,就像通政司的报纸只能在北直隶通行一样,他的学说哪怕有著诸多铺垫,也难免受限于地域。”“如今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泰州王门,几乎便是以南直隶为腹心流传李春芳恍然。他直言不讳:“陛下要我替他在南直隶撒播学说?”李白决点了点头:“不止是学说。”“今日文会后,他会允准王公、袁公等人,在通政司的指导下兴办报纸,南直隶则由大父来审读。”李春芳看了孙女一眼。好一个“指导”,好一个“审读”,孙女现在连说话的古怪劲儿,都跟方才在下面阐道的皇帝如出一辙。他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好半响。他才看向孙女:“陛下是如何安排李家的?”安排这个词用得很委婉。但李白决自然明白自家祖父的意思,她斟酌片刻,缓缓道:“陛下会赐我金册金宝。”李春芳微微颌首。这样说,就是只封贵妃的意思了。李白决又看向自家父亲:“陛下说,我父这一支,需得从兴化县李家,分到京城来。”李茂年一惊,有些惶恐地看向李春芳。李春芳见状,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跟儿子解释了一句:“这是陛下的信赖。”他又看向孙女:“封爵呢?”外戚封爵是常例,但在如今这位天子的任期内,却并不安稳。就如同李春芳所经历的嘉靖朝一样。世宗登基之后,便“封爵日滥,以至爵赏无章,转相承袭,禄米岁增,国用愈ü”为由,命“魏、定、彭城、惠安袭封如故,余止终本身,著为令。”这就一句话就削去了数十外戚的爵位一一就像今上对湖广宗室做的事一般,差别在于,后者更狠,干脆形成了定制。所以,李春芳一家的封爵,他不得不提前过问,生怕孙女不讨皇帝喜欢,以至于刻薄相待。李白决摇了摇头:“陛下没说。”小朱当然没有说,但陈太后说了,世袭罔替的伯爵。不过,小李此时并不想跟李春芳说。李春芳闻言,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楼下台上的论道,还在继续。李春芳缓缓睁开眼晴,看向孙女:“好。”很简短的回复。李白决开怀一笑。此时,楼下的辩经已然接近尾声。因为皇帝起身离开了坐席。李春芳见状,朝孙女行了一礼:“那臣先告退了。”君君臣臣,后宫同样是女君。李茂年有些别扭地有样学样朝女儿行礼。李白决中途想去制止这种私下的礼节,却又想起皇帝平日的做作,最后还是生生忍到二人行完礼,才嘱咐道:“阿父与大父注意将息身子,我听陛下说,今年各地都越来越冷了。”一番寒暄后,李春芳才带著儿子退了出去。朱翊钧口干舌燥地结束了今日的人前显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当然,来之前是哪些人,走的时候,自然也得整整齐齐。蒋克谦将矢服收入袖中,恭谨站在皇帝身后,不知道说些什么。朱翊钧倾听了片刻,才释怀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推门而入,迈入房中,朝李白决展颜一笑:“李选侍好快的省亲,朕还说见一见李公。”李白决恭顺行礼:“父亲与大父见陛下离席,便主动离去了。”朱翊钧实在口渴得紧。他将李白决扶起,顺势将其面前还剩的半杯茶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才长出了一口气:“走罢,咱们回家。”说罢,朱翊钧转过身,示意李白决跟上。一众太监早已等候在外,李白决走到皇帝身边:“臣妾今日似乎白来了,也不知陛下今日辩经结果如何,可还称心?”朱翊钧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撇撇嘴:“不知道,先等反应飞一会。”一行人出了会馆。馆外自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围著来看猴。毕竟皇帝出行,都是要提前清场的。当朱翊钧走到别苑大门外时,王世贞再度出现。只见其手里捧著一卷画,提著衣袍下摆,一路世贞小跑,来到皇帝面前。‘陛下,这是钱毅钱公为今日文会所做之画,因不慎显露陛下天颜,臣思来想去,不敢越收藏,便斗胆呈给陛下。”朱翊钧暗赞一声。果然不愧是搞文盟的人,连周边都准备好了,真是滴水不漏。他一边接过,一边朝郑宗学吩附道:“稍后交给翰林院临摹,并由通政司拓印刊载。”说罢,朱翊钧打开画卷。映入眼帘便是一方会场。会场外,花花绿绿的小人,围拢在场馆之外,窃窃私语。场馆内,台下共九九八十一人,或老或少,席地而坐,如痴如醉。台上七人,似互相昂然抗辩。视角很远,著墨却尤为清晰。而著墨最清晰者,除去坐在旁边的王世贞,便是一名身著燕服的少年。其站在中间,面目几乎以神圣作态,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一侧是钱款的用印,以及大大的双关标题。其曰一一《万历论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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