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5节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套下来,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虽仍不是尽善尽美,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
增加合法收入这事,势在必行。
高新养不了廉,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就一定滋腐——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是不现实的。
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头悬利剑,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正策。
一味施恩,是助纣为虐。
一味强压,只会被反攻倒算。
不够辩证的考成,早晚会人亡政息。
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
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激励人心,二来,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做些文章——这份权力,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显然是听进去了,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
李贵妃当然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样一来,她最担忧的圣德,就不会有损。
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自己不尽心做事,难道还能怪本宫?
不仅如此,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毕竟这想做事,又不贪污的朝官,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那这奖赏的钱,户部愿意出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今年试点的绩效,咱们宫里出。”
李贵妃张了张嘴:“啊?”
朱翊钧解释道:“娘亲,此次户部这十万两,咱们名义上入内帑,却不要钱,就放在户部,用内帑的名义作为‘绩效’。”
“我朝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顺天府一地,加上针工局,却不过八百余,这十万两作为绩效,以及择优补发欠奉,绰绰有余。”
“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宫中用度,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著,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高拱一人,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
“用给咱们施恩,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
内廷要发钱给朝官,这种事,没人拦得住。
不过,他言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
但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是神仙,做不到面面俱到。
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历年实发的,五成都不到,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
没钱啊!
不改善税法,乃至度田,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什么新政,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跟虫豸一起,怎么搞好新政?
整顿吏治又需要钱,弄钱需要整顿吏治,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朱翊钧而今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
用小成本,慢慢推动吏治改革,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来推动新法,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当然,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既是咱们的名声,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
“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若是好使,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都不止十万两。”
“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
“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省个一万两,那其余金花、粟、帛、茶、蜡、颜料各种名目,各自节流一些,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
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这么不给面子,不杀人还留著干什么?
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帐,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帐才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推下去,对各方都好。
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
朱翊钧实不知,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
她不是没听懂,更不是不同意,她只是惊讶。
自家这儿子……简直是天生的帝种!
胸有韬略,多谋善断!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
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
哪次不是愁肠百结,唉声叹气。
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简直令她惊叹。
这感觉,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一如当年的严嵩,之后的徐阶。
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
这份天资权谋,恍惚间,有世宗的风采,这就是隔代亲?
不同的只是,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而自家儿子,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深信不疑,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必然是确有其事。
先帝显灵!祖宗显灵啊!
这苗子,若是好生教导出来,做个明君……往后青史上,自己的事迹,也会多上几行字吧。
不经意间,眼眶都湿润了些许。
“娘亲?娘亲?”
李贵妃回过神来。
见朱翊钧在唤自己,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无事说道:“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下内阁议论。”
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
即便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那就是中旨,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
高拱行事激烈,未必不会一意孤行,干脆无视她——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
朱翊钧却信心十足:“娘亲放心,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其中漏缺,高阁老也建议颇多,想必,他会说服元辅的,不必娘亲下旨。”
“对了,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孩儿毕竟年岁尚浅……”
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
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再让高仪出面。
高仪这种道德君子,晓之以大义,是最好说服的。
李贵妃看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神充满了欣慰。
……
隆庆六年,六月初七。
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
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
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著,强身健体、爱护口腔、讨好李氏、积累名望。
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著,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著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著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著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著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著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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