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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36节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著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著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著朱翊钧带著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著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仇,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注1:都说万历皇帝弃天下于不顾,但我至今仍能记得,万历皇帝在万历十五年八月庚申日的时候,对申时行的那声质问——有司刻剥百姓,百姓安不得为盗贼?

  注2:官员数量,以及薪俸问题——陈广桂著:《中国财政供养率问题的初步研究》,刊载于《当代经济科学》,2003年7月1.

  吴建华著:《明代官冗与官缺研究》,厦门大学,2001年博士论文,第60页。

第24章 如梦方醒,金杯共饮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著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著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著,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著,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著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著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著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著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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