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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374节

  至于利息。

  读书人利息低一点,三年翻一倍,譬如李生便“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

  积上三年,本利该百两,遭和尚终日索债。”

  自耕农、小商户则高一些,两年翻一倍一一“山顶有寺,供五福神,必到佛前借本,持其所挂褚去,年以四成五还利。”

  高达四成五的年利,自然不是谁都能还得起的。

  于是,作为抵押的商铺、田亩,便顺理成章地落入大和尚手中。

  慈悲的佛爷,会顺带解决破产自耕农、商户的就业问题,雇佣为佃户、寺观杂工之类。

  倘若是兴致稍高的佛爷,便会讨要其媳妇、女儿,以佛法开光后,才会施舍一条活路。

  往往有人会觉得,不借贷不就从根源化解了这场悲剧么?

  这就太过强人所难了,老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的这么游刃有余,一场天灾,一轮人祸,一次大病,总有周转不开的时候。

  这就是土地兼并的冰山一角,同样也是如今大明朝吃人的主流方式之系统性地吃人一一张三不被吃,总有李四被吃。

  朱翊钧当然都清楚,甚至还清楚得滚瓜烂熟,鞭辟入里。

  但是,他所有的了解,在史书亦或者奏疏上,从来都是寥寥文字。

  这跟活生生的人,将其苦难赤裸裸地、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眼前,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触。

  就好似他白日见得赤民时候的窘迫一样,

  赤民二字,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著无与伦比的政治正确。

  这个集合所织成的大旗,无论是他的前世今生,都将其举在手中挥舞不断,

  奔走呼号。

  但,集合始终是集合,并不真切。

  在今生,生民之倒悬,不过奏疏上的一行字;在前世,百姓的困顿,更只是报告上的一串数目。

  在意归在意,忧心归忧心,但始终缺乏一份实感。

  只有当面所见,亲眼见到这些赤民饱受欺凌、任人宰割的苦难时,那种复杂的情绪一一亲切、距离、隔阗、隐、愧疚、共鸣、决心一一才瞬间涌上他的心头,翻腾不止,后劲十足。

  也只有这种时候,朱翊钧才能真切意识到,什么叫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想到这里,朱翊钧只觉愈发难眠。

  他看了一眼窗外蒙胧的月光,干脆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而后将衣物随意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今夜本应在县衙之中落脚,但城中人多眼杂也就罢了,区区县衙,委实太小了点,装不下这一行二千人。

  于是,便寻了处道观下榻一一毕竟,道观在祖宗成法以及资产结构的双重意义上,也算是行宫了。

  “陛下。”

  “陛下。”

  朱翊钧刚一推开房门,就见张宏与蒋克谦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他有些惊讶:“怎么都守在门口。”

  值守也有基本法,张宏与蒋克谦虽然是近臣,但地位在这里摆著,从来不用亲自值什么夜班的,在皇帝睡下之后,起床之前,都是自由休息时间。

  张宏犹豫了片刻:“方岁爷,惜薪司太监姚忠的事,奴婢问完话了。”

  朱翊钧漫步往院坝外走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跟上。

  张宏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姚忠这些年替宫里看顾大兴县的皇庄,趁机将不少田亩与自己私田腾笼换鸟,如今恐惧县中清丈致使东窗事发,才会如此色厉,乃至做出殴打县衙属官之事。”

  有时候愤怒并一定来源于底气,也有可能是恐惧。

  朱翊钧走在前头,漫不经心:“都有谁牵扯在里面?”

  这种事从来都杜绝不了,他也心知肚明。

  但涉及到皇庄,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瞒天过海这么些年的。

  一旁的蒋克谦顺势接过话头:“陛下,锦衣卫指挥金事马禄有勾结包庇之嫌,定国公已然亲自将其送入县衙大牢了。”

  京畿之地,这种遮奢户可不止这么一两人,个个都是县衙惹不起的存在。

  正好把人给县衙作筏,既表明上层态度,也方便魏允贞后续立威。

  朱翊钧著步子,仰头看著月色:“还有么?”

  出了皇帝的寝居,外间就是三步一卫,五步一岗,在月光下显得肃然而森严三人经过,侍卫们见皇帝领头,内臣外戚一左一右,只继续目不斜视。

  张宏跟蒋克谦对视一眼,前者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姚忠这些年虽是顶著李大档的名头横行县乡,但盘问之下,实则是借著宴请武清伯,做给外人看的,

  招摇撞骗而已。”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张宏这是为尊者讳,实情就是姚忠贿赂了自己那位外祖父,而李进面对这位族长的指使,也只能任由姚忠借用他的名头。

  小小一个大兴县,又是扯出来一堆人。

  朱翊钧突然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朕在武清伯身上,难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万历元年前后,因为孙一正的事,朕第一次敲打他;万历四年,他克扣边军的毛衣,朕险些将他下狱。之后他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涕要痛改前非,没想到如今还在给朕使绊子。

  这就是为什么他常说,心眼坏些,也未必没有用武之地,但若是人蠢,就是真的一无是处。

  这位愚蠢的外祖父,在万历四年之后,就已经被剥了所有实权。

  偏偏外戚的身份,是怎么也剥不下来的。

  总能在某些时候蹦出来让人不爽利。

  皇帝对外祖父的抱怨,张宏跟蒋克谦都没有插话的余地,只默默跟在皇帝身后。

  张宏见皇帝面带愁绪地步在前,忍不住轻声劝道:“万岁爷,回屋歇著吧,夜里凉。”

  朱翊钧置若罔闻:“怀柔伯施光祖呢?”

  怀柔伯是英宗夺门后,在天顺元年封的伯爵。

  封爵的功绩-—---嗯,没有功绩,英宗给的理由是“辽东镇守,颇著劳绩”

  也就是所谓的没有功劳,但有苦劳。

  具体原因,后人也不易深究了。

  这一脉长期以来脑子都不大灵光,也没有什么重任在身一一这才是勋贵的常态,只有顾寰、朱希忠那种出挑的勋贵,才会什么锦衣卫、京营都不要钱一样往头上扔。

  怀柔伯这种,也就只能帮皇帝祭祀跑跑腿了。

  朱翊钧上次看到施光祖的名讳出现在案头上,还是因为夜犯了宵禁,

  被巡逻士兵抓了个正著,法司请八议处置一一“夺怀柔伯施光祖禄米一年,以挟妓犯夜,为逻卒所执也。”

  如今其人看不清形势,抗阻度田,还真是在意料之中。

  张宏小心回道:“陛下,怀柔伯禄田应有八百亩,如今据府上管家交代,应在数倍还不止,蓄奴或有数百人往上。”

  “其中有些强买强卖,以及欺凌百姓的案子,被县衙找到了口实,正在追查虽然世宗承诺了不再纷扰,但总有别的突破口,达官显贵遵纪守法,无懈可击,那才是天方夜谭。

  朱翊钧闻言,不由沉默片刻。

  八百亩禄田,可不是小数目,再加上平日宫里的赏赐,以及这些年跟在大长公主府吃的商行份额,想过富裕日子已经绰绰有余了。

  如今来个数倍不止,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朱翊钧随手拂过庭院正中插满香火的炉鼎,扭头看向蒋克谦:“表叔,你们玉田伯府兼田蓄奴么?”

  还是那句话,敌我是最难分辨的事。

  就拿度田清户这事而言,仅仅第一天看到的冰山一角,就有太监、锦衣卫、

  外戚、勋贵、寺观纠缠其中,当真可谓是敌众我寡。

  历史上张居正主持度田时,当先便是写信回家,让家中清算自家隐田。

  第一次清出五百七十余亩,第二次又清出七百二十余亩,都捐给了府衙充公多少且不论,就这分了两次上报,显然是家中族人对张居正的吩咐,也扯了不少后腿。

  那么,自己身边呢?

  想到这些,朱翊钧难免有些感怀,便随口向身边这位东宫旧属,世宗外戚兼锦衣卫近臣问出了这话。

  蒋克谦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坦然回道:“陛下,这是勋贵惯例,府中各房要过活,臣也拦不住。”

  “不过,臣为家主以后,竭力约束,绝无害百姓之举。”

  朱翊钧追问:“怎么个约束法?”

  蒋克谦斟酌片刻,回道:“陛下,蓄奴虽有,但却是臣找牙行正经购入的流离孤儿,乃至其等年长之后欲要脱籍,两清之后同样也来去自由。”

  “至于田亩,臣复爵以后,封田八百亩,一亩也未多,只是将四百七十亩下田,与百姓的上田置换了一番,其中的差价,也按市价给付,并未强行买卖。”

  朱翊钧摇了摇头。

  百姓的自愿,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愿,大多时候都是走投无路下的无奈选择罢了。

  但这倒也怪不到蒋克谦头上,他这表叔的做法,确实已经算是克而谦了。

  朱翊钧收回视线,低头感慨道:“表叔的佛性,倒是比某些大和尚还深。”

  蒋克谦欲言又止。

  犹豫半响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回道:“陛下,臣没有什么佛性,对百姓更没什么感同身受。”

  “臣只是投陛下所好而已,陛下怜爱百姓,臣便爱屋及乌,不敢轻怠。”

  “像太监姚忠、怀柔伯施光祖之流,不止不爱百姓,同样不忠君。”

  “无君无民之辈,终究还是少数,也不成气候,陛下不必为了彼辈伤怀动怒。”

  就差直接说一句快回去睡觉吧。

  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并未接话。

  一行人走到真武正殿门外,无视了一干侍卫,朱翊钧踩著台阶,缓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刚走进殿内,朱翊钧就是一证。

  他看著蒲团上跪坐的人影,轻声唤道:“王卿。”

  王锡爵本是闭目祷告,听到声音下意识身子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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