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83节
这种改土归流、稳固疆域的大功,升任兵部堂官,可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至于凌云翼是太仓同乡这种事-———-举贤不避乡党嘛。
皇帝还未答话,一旁的礼部尚书汪宗伊却是率先摇了摇头:“不妥,凌云翼此人在广东杀戮过甚,有暴戾恣睢之名。”
这或许怪不得凌云翼,毕竟当初“瑶民举事,杀官掠地,广东十府残破者六”,如此声势浩大,凌云翼狠下杀手实时扑灭,反而彰显其人的才能。
但为官之道,很多时候不是单单只讲对错。
凌云翼既然背上了暴戾恣睢的名声,那么其人一旦入主兵部,便必然少不得土林非议,科道搅扰,甚至一顶不利于团结少民的帽子,也要扣上来。
能少一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王锡爵欲言又止。
他有心给凌云翼说句公道话,想了想,还是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批阅奏疏的朱翊钧将手边最后一本奏疏批完,顺手放到桌案旁边。
他抬头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汪宗伊身上,开口问道:“大宗伯可有合适的人选?”
按理来说,这种事本应吏部拿出人选,而后放上廷议商讨时,才有礼部说话的空间。
但九卿之位事关重大,自然要私下先达成共识,否则廷议上不能全票通过,
就显得这一届廷臣班子不够和谐了。
汪宗伊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陛下,臣以为福建巡抚栗在庭合适。”
栗在庭从布政使升任巡抚,乃是以镇压兵变推功。
三年前,巡抚福建都御史吴善言嫌兵丁军饷太多,便上奏削减三分之一的军饷。
这边中枢还没收到奏疏,福建就已经引起了一轮哗变一一营兵马文英、刘廷用等人,领了兵戈齐备的数千人聚啸督抚衙门,向吴善言上诉军之事。
对此,吴善言懒得解释,也不等中枢的批复,自作主张告诉大头兵们“减饷之事已定,不愿当兵的听其回家务农。”
结果是显而易见地。
数千人涌入巡抚衙门,衙门大堂直接被砸烂,巡抚吴善言遁逃失败,被抓起来一通好打,奄奄一息。
若非隔壁布政司衙门的栗在庭闻讯赶来,临机决断,安抚妥当,这位吴巡抚再晚一步送医就没命了,届时数千涉事的兵丁杀害巡抚,不想反恐怕也得反了。
事后,半身瘫痪的吴善言被勒闲住,而由栗在庭接任巡抚福建副都御史。
加上栗在庭升任巡抚的三年里,与总兵俞大献镇压少民改土归流,清剿倭寇藏身岛屿,擒杀通倭豪强,年前已然推功加衔为副都御使兼兵部侍郎。
如今再入主兵部,虽然快了些,但也说得上一句水到渠成。
王锡爵想了想,将栗在庭其人的履历在脑中过了一圈,也微微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朝皇帝看去。
可惜,这两人都认可的提议,却被皇帝给否了,只见朱翊钧缓缓站起身:“福建市舶司临门一脚,栗在庭还不到回京的时候。
一皇帝起身,两人自然也跟著站了起来。
汪宗伊走在皇帝身后,恭谨道:“臣斗胆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说是斗胆,其实他问得心安理得,因为皇帝真的会跟他们这些人好生商量这也是他列居九卿以后,最为感动之处。
朱翊钧走到房间的窗户前,从楼船上眺望著沿河的景象。
“两广总督殷正茂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你们以为其人如何?”
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土,与张居正同榜,出身徽州府歙县,是许国的同乡。
论功劳,其人可谓“平两广功最伟”;论政治光谱,先后受到高拱、张居正的重用,乃是铁杆新党;论文治,其人除了在军事上表现不凡外,在铸钱一法、
变盐一疏上,都彰显了不俗的才能,可谓是能文能武。
王锡爵思索片刻,缓缓颌首:“殷公节好修,功勋卓著,宜掌兵部。”
说罢,他便将目光落向身旁的汪宗伊。
朱翊钧也转过头,朝汪宗伊看去。
却见汪宗伊神色不太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都知道汪宗伊与殷正茂有些过节,见状也不以为怪。
嘉靖二十七年前后,殷正茂为兵科给事中,汪宗伊为兵部郎中。
本来就是普通同僚,但不巧有个巧合,殷正茂的长子,叫殷宗伊。
这也就罢了,无非取名想一块去了而已,大家避讳著一点也就完了。
但偏偏殷正茂这厮不懂人情世故,心中钦佩汪宗伊,为了与之结交,便整天在那儿开玩笑一般,我儿宗伊、我儿宗伊地谈论家中长子的事情,企图吸引注意力一一就跟小学生假装不经意地踩漂亮女生的脚一样。
汪尚书古板士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忍无可忍之下,就直接对殷正茂衙署呵斥、上奏弹劾、去书争理,一条龙伺候。
殷正茂又是个嘴硬的人,梗著脖子不肯认错,两人的过节与隔阖,便在此时种了下来。
见皇帝跟吏部尚书,都静静等著自己的意见,汪宗伊别过脸去,低声回道:“回禀陛下,殷正茂乃天下士,宜入兵部。”
过节过节,不过小节,不能影响了对于正事的判断。
朱翊钧闻言轻轻颌首,而后看向王锡爵:“回京以后,王卿尽快部议题请。”
王锡爵虽然是空降,但接下来实掌吏部,定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毕竟如今的吏部官吏,一半都是申时行这七年以来留下的班底,而两人又是穿一条裤子的,班底必然能迅速消化一一历史上王锡爵不得言官们亲近,申时行便将自己的门生言官借给了王锡爵使用,两人称一句政治上的连体婴儿也不过分。
王锡爵闻言,拱手应命。
说罢一事,朱翊钧没有结束这场谈话。
而是转身往房间外走去,邀约道:“走吧,随朕出去透透气。”
王锡爵与汪宗伊自然没有二话,默默跟上皇帝。
挥退了意图跟上的一干内臣侍卫,朱翊钧领著两人出了房间,走下三层楼船。
这个时节,天空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了。
这是万历七年顺天府境内最后行船的半个冬月,到了腊月更冷,便不能再行船了。
两岸的行人裹著厚厚的衣裳,匆匆忙忙,
不时有爱凑热闹的百姓,凑在岸边眺望河间的龙船。
河面上不时能见到浮冰飘过,也不知是不是河中的水手除冰的成果。
龙船前方,还有开道的陪船,作驱逐民船、清理浮冰之用。
朱翊钧踏步走下楼船,面色复杂开口道:“不出宫哪里能见到这些可怜人。
两人朝楼船下方看了看,自然明白皇帝所指。
河床上不止有水手破冰,陪船开道,途径逆流时,还有顶著刺骨寒风拉船的纤夫。
汪宗伊发自肺腑回道:“陛下仁德。”
至少在他看来,皇帝是知行合一的仁德。
但朱翊钧却没接下这夸奖,自嘲一笑:“朕动动嘴巴罢了,到头来还是在寝用民脂民膏,只能算良心没坏,算不上仁德,差远了。”
他也不说跟谁比差远了,身后两人不知如何接话,不由沉默了下去。
走到申板上后,朱翊钧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
他转过身,将奏疏递给朝汪宗伊:“汪卿,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马自强离京时,送来了最后一份奏疏,是关于科举的安排,卿替朕参谋参谋。”
汪宗伊闻言,肃然起敬。
他这位前任礼部尚书,时日无多,能不能过完今年都还是两说,竟然临走之前还心系国家,实在令人动容。
汪宗伊怀揣著敬意,伸手将皇帝递过来的奏疏恭谨接过。
看见封皮时不由愣了愣,标题曰一一-《迎接科举工作的新方向》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内阁辅臣与六部九卿这些亲近皇帝的大臣,行文上也越来越多这种怪异而不失精准的措辞了。
他感慨一句,而后便收敛思绪,翻开奏疏阅读了起来。
汪宗伊年纪大了,不再像年轻时一目十行一一脑子还勉强跟得上,眼晴却是完全跟不上了。
当然,看得缓慢也有好处,至少让他表情变幻的过程,显得明显了很多。
好半响之后,才定格为锁紧的眉头,僵硬的表情,怪异的眼神。
汪宗伊缓缓合上奏疏,看著皇帝沉声回道:“陛下,恕臣直言,马公所奏,
有些太过儿戏了。”
“科举乃是国朝抢才大典,若是妄自添加些数算、逻辑因果学说这等下九流的东西,恐怕———有违圣人之道。”
下九流还是比不入流好些的,汪宗伊也不是全盘否定这些东西。
但要是放在科举里面,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马自强上这等奏疏,看来真的是病入膏盲,已经神志不清了,实在令人遗憾。
朱翊钧看了一眼这古板的老头。
这就是能臣做到九卿位置上,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了一一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不会轻易做应声虫。
对此,朱翊钧也只能温声解释:“大宗伯,话虽如此,但马公所言也不无道理。”
“科举是为国抢才,却未非为国选圣,除了个人品行操守之外,还需为理政计较。”
“二者并行不悖,兼而有之,才不失为一名好官。”
汪宗伊闻言,神情并未有太大变化,摇头驳道:“陛下此话固然真知灼见,
但这数算、逻辑因果之类的事物,于治国,恐怕也未见什么益处。”
皇帝如今人尽皆知的几大爱好,钓鱼、辩经、数学。
汪宗伊对皇帝的态度并不意外,但他仍旧坚持。
朱翊钧闻言,叹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劝道:“有之则未见益处,无之,就害处尽显了。”
“早年不少州府堂官,在收税时,便不乏错算税赋数目的情况,如今度田清户之际,更有不少知县知府,连核对的本事都欠缺,一头雾水之下为属官小吏所欺,这都是不通数算的害处。”
“逻辑也是一样,就像那吴善言在福建哗变一事被贬谪后,仍旧在家大言不惭说著什么,兵丁反对,正说明他做对了,被打断的双腿正是他触及时弊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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