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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39节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著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著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伱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著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著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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