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94节
周嘉谟目光如刀,在文震孟脸上剜过,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呵呵。”
“高攀龙素来以清流自居,如今倒要拉老夫做这乱政的急先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周家纵有罪,也是天子问罪,轮不到都察院来指手画脚。”
文震孟额角渗出细汗,急趋半步:“大宗伯明鉴!陛下近来破格简拔武弁,打压词臣,若再容其推行清丈田亩这等苛政.”
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沉痛,说道:“今日是周氏郎君下诏狱,明日便是我等读书人的立朝根本啊!高公此举,实为天下士林请命!”
周嘉谟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好个为天下士林请命!”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上密札,突然将其揉作一团。
“不过是某些人想借老夫这把老骨头,替他们火中取栗罢了。”
屋内陷入死寂,只听得更漏滴答。
良久,老尚书猛地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寒风:“送客!”
他背对文震孟,声音冷硬如铁,说道:“明日老夫自会上疏请辞——但只为犬子失教,与朝政无干。”
行至屏风处,周嘉谟忽又驻足,侧首斜睨道:“回去告诉高攀龙.让他好生思量,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宛如刀剑相击。
“大宗伯为社稷考量啊!”
文震孟闻言,面色一滞,正欲再劝,却见周嘉谟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尚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文生且住!你不过一介赴考举子,何苦趟这朝堂浑水?”
“当今这位天子,可不是靠几个文臣辞官就能吓住的。高攀龙若执意为之,只怕诏狱里,很快就要多几具清流尸首了。你还未为官,不要断了自己的青云之途。”
死贫道不死道友。
他周嘉谟浸润官场多年,岂会被三言两语就被撺掇了?
至于你高攀龙想要送死,不要拉上我!
文震孟见周嘉谟态度坚决,只得深深一揖,说道:“大宗伯不妨先览此札,再作决断。”
他后退两步,忽又站定,声音陡然压低:“高公还有最后一言相告:这宦海沉浮,从来便是逆水行舟。今日退这一步,明日便是粉身碎骨。”
说罢不待回应,转身疾步而出,青布直裰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嘉谟待文震孟离去后,枯瘦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封被揉皱的密札。
才看了几行,他猛然倒吸一口凉气,青白的面皮瞬间血色尽褪。
“好个高攀龙!”
你是真要我死啊!
第170章 乌台瘗卷,朱衣堕鳞
密札上墨迹森然刺目,高攀龙以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竟将周嘉谟历年私密尽数列为罪状:
其一结党营私:万历年间,提拔清流,而对边将立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具体年份,具体名单一一罗列;天启元年廷推时暗中串联东林旧部,阻挠皇帝提拔边将.
其二欺君罔上:去年山东灾荒,其门生隐匿灾情不报的奏本上有周嘉谟批注‘暂压’的朱笔痕迹;韩爌跪谏左顺门,周嘉谟亦有在背后推波助澜,证据确凿,有大不敬之罪。
其三道德败坏:长子周延儒强占民田致人自缢,当年苦主血书被都察院截获,而周嘉谟以吏部考功司档案相胁迫使知县销案。
末行更附狠厉笔锋:“部堂若明日不以辞官谏清丈,此三罪当随十三道御史联名奏章直达御前。另,令郎受贿五千两的账册已在通政司副本箱中,陛下若见之.恐非诏狱可了。”
“喀嚓!”
周嘉谟指节捏碎茶盏,瓷片扎入掌心竟浑然不觉。
他盯着密札末尾那一行字迹,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好个清流君子!原来年前山东那桩案子,是你高攀龙埋给老夫的刀!”
老尚书踉跄扑向烛台,密札放在火焰上灼烧,但烧了一小半,他又着急忙慌的将密扎上的火扑灭,他盯着簌簌落下的纸灰,眼中血丝密布:
“既要老夫当这个千古罪人,老夫当便是了!”
他踉跄走到书桌边上,当即开始写辞呈。
辞呈写完之后,他又将自己新纳不久的小妾张氏唤了过来。
张氏穿着端庄,被周嘉谟唤过来之后,见到周嘉谟一脸灰败的模样,游戏担忧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周嘉谟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我好得很!只是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张氏愣住了,有些忐忑的说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妾身一定做到。”
周嘉谟点了点头,说道:“去棺材铺,挑一口上好的棺材备着。”
张氏闻此言,当即六神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周嘉谟脚下,哭喊道:
“老爷春秋鼎盛,备棺材作甚?你莫要吓妾了。”
周嘉谟看着跪地痛哭的张氏,缓缓抚过她的发髻,声音沙哑却平静:“傻丫头,老夫这把年纪,早该看透生死。如今局势,唯有以死明志,方能保全家族。”
张氏拽住他的袍角,泪珠滚落:“老爷若去,妾身绝不独活!”
“糊涂!”
周嘉谟突然厉喝,又猛地咳嗽起来,待气息稍平,才指着案上密札残灰道:“高攀龙逼我以辞官谏清丈,实是要借我头颅煽动朝乱。我若活着辞官,他日必被构陷成谋逆主犯;若血溅金殿,反倒坐实了暴君之名——横竖都是死局。”
而且横竖都是诛九族的死局。
他没有选择,唯有一死,方才能破此局。
他从袖中抖出一封密信塞进张氏手中:“这信收好。待我死后,你带着它去寻赵南星。他看过后,自会护你周全。届时,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不必做什么贞洁烈女。“
“只是可怜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终究要陪老夫走这黄泉路了。”
张氏闻言浑身剧颤,却见周嘉谟已转身取下梁上悬着的宝剑。
剑锋出鞘时,一缕白发被刃口割断,飘飘荡荡落在血红的密札灰烬上。
张氏看得胆寒,问道:“老爷,难道就没有其他路走了吗?妾听闻当今圣上圣明,若是高攀龙威胁,老爷为何不将实情告诉陛下,陛下会饶了老爷的。”
周嘉谟闻言惨笑一声,手中宝剑映着烛光微微发颤:“妇人之见!你以为陛下当真不知其中蹊跷?高攀龙这封密札就是催命符,上面罗列的三条大罪,条条都足以诛我九族!”
张氏跪前两步,泪落如珠:“可老爷若向陛下坦白”
“住口!”
周嘉谟突然暴喝,剑尖直指案上残存的密札。
“你当高攀龙为何选在此时发难?清丈诏书将下,他需要一颗够分量的头颅来煽动朝议!老夫若向陛下告发,明日这些罪状就会传遍六科廊——届时就不是老夫一人之死,而是周氏满门抄斩!“
老尚书面容狰狞:“陛下要推行新政,正缺杀鸡儆猴的祭品。老夫主动赴死,反倒能换得陛下对汉川老家的网开一面。”
舍小家,救阖族。
周嘉谟觉得,这已经是他尽过的最大努力了。
“老爷以为自杀了,高攀龙他们就能放过老爷吗?”
“你什么意思?”
周嘉谟握剑的手紧了紧。
张氏见周嘉谟神色动摇,立刻跪前一步,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声音颤抖却清晰:“老爷若此时自裁,高攀龙必会借题发挥,说您畏罪自尽!届时他只需将密札内容公之于众,再煽动朝议,陛下震怒之下,岂会轻饶周家?二位郎君在诏狱中,反倒更无生路!”
“或者,他亦可言因为老爷不满陛下诏令,故而以死谏之,到时候,陛下震怒,宗族岂能幸免?”
周嘉谟手中剑锋一滞,烛火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听了张氏之言,他现在是左右为难,活又活不成,死又不能死。
当真是一根筋变成两头堵了。
张氏咬牙继续道:“老爷不如活着上疏请辞——但辞呈中只提教子无方,绝口不提清丈之事。高攀龙若敢强逼,您便反手将他这些年结党营私的罪证抛出去!”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少妇脸上也是现出几分狠色。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陛下更恨谁!”
老尚书浑浊的眼中陡然迸出精光。
从张氏的话中,他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他缓缓收剑入鞘,枯瘦的手指抚过张氏发颤的肩头:“好个七窍玲珑的心肝你说得对。”
“既然死也难清静,那就苟活着罢。”
他自己的死无关紧要,因为他活得够久了。
但三百年诗书传家的门楣,决不能断送在自己手里!
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虽该受罚,可老家族中那些懵懂稚子何其无辜!
高攀龙这招太毒,分明是要用周家全族的性命,逼他当这清丈新政的祭品。
他不能允许,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葬送了这一切。
“研磨,我要重写辞呈!”
张氏手背擦了擦眼泪,当即起身,为周嘉谟研磨。
她之所以不愿意让周嘉谟去死,倒不是他对这个充满老人味,又固执的老人有多少感情。
完全就是从自身出发。
周嘉谟若是死了,还是怀罪而死,她的下场,只能去教坊司,成为别人的玩物。
若是周嘉谟无罪而死,她也不可能重新再嫁人了,周围人的舆论,会将她活生生的逼成贞洁烈女。
不管是哪个结局,都是她不想要见到的。
周嘉谟活着,她才能有更好的生活,更高的地位。
她不是为周嘉谟考虑,她是为自己考虑。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寒风刺骨。
周嘉谟身着素服,乘轿入宫,先是将辞呈递至通政司,随后并未前往吏部衙门,而是径直来到左顺门外,长跪不起。
他双手捧着一份奏疏,高声喊道:“臣周嘉谟,恳请陛下收回清丈田亩之令!此政若行,必致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很快引来值守太监的注意。
不多时,消息便传到了东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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