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24节
谢令姜脸色诧异,然而待她来到城郊。
她终于知道大多数难民们都去哪了。
谢令姜扶剑站在一处立着土地庙的小山丘上,眺目远望。
在龙城县城与东林寺所在的大孤山之间的城郊,是一大片广阔的退水后的田野,金灿灿的阳光正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了酥黄的烙饼上。
而那一大片一大片或聚集或三两散开忙碌劳动的难民群众,与一座座新立起的大棚与茅屋,就像是新煎的烙饼上的一粒粒热油,在这位谢氏贵女的眼前活跃的跳动着,一种与“草木蔓生春山可望”截然不同的盎然生机,在前方的大地上奋勇迸发着。
谢令姜觉得这不像眼下多愁的春日,而像她小时候秋日被阿父带去家族庄园时,看见过的勤劳的金秋。
这种让山川田野变季的勃然生机,让她默默跳下丘陵,自发的靠近。
谢令姜进入了这片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赈灾营,看见了送水捡果的妇孺、打桩立棚的汉子、起锅烧水的伙夫,她一路张望着,期间遇到一些指挥与维护的青衣官吏,也不忘去打听下欧阳戎。
“姑娘问县太爷?卑职中午遇到了他与燕捕快在田垄上吃饭,他们下午好像是去新修的霜降营那边,霜降营昨日刚开始修,县太爷对每个赈灾营的茅厕选址很严厉,也不允许随地乱如厕,每个营的都要亲自去监督修建。”
“霜降营?”谢令姜好奇。
“霜降营往最南边走,脚下这赈灾营名字叫谷雨,旁边的叫立夏营,这些都是县太爷取的名字,他说要在城郊修二十四座赈灾营,取名正好每个节气一个,还是县太爷有文化……”
谢令姜失笑,告别了这青衣小吏,继续朝南寻人去了……
谢令姜是在傍晚时分才找到的欧阳戎。
她刚开始赶到最南边、刚刚开始修的霜降营时,难民们嘴里念叨的那个“萝卜县令”并不在这里。
听留守此营小吏说,就在她来的不久前,北边的清明营有劳动壮丁受骨伤的消息传来,于是县太爷匆忙赶去找郎中了。
于是师兄妹二人完美的错过。
所以下午又绕了一大圈,快日落了,谢令姜才在一座刚退水没多久满是黄泥的田垄上找到了某个正在歇息家伙。
后者见到她似是也没多惊奇,在早已沾满脏灰黄泥的衣摆上又抹了抹手,笑了下,接过她默默递去的干净水囊。
“你……”
本来谢令姜心里还有点埋怨的,这家伙到处乱跑什么,让她找一下午,可是瞧见他仰头咕隆咕隆,直接灌水入胃袋的渴汉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轻声问:
“他们怎么喊你‘萝卜县令’?”
听到这个,欧阳戎顿时有些感慨:“本来以为东林寺的腌萝卜已经够好吃了,没想到大娘大婶们带来的腌萝卜更好吃,这几顿忍不住多吃了点,令姜兄,看来高手都在民间啊。”
一旁累趴在田垄休息的几个随从官吏,有一人忍不住插嘴:
“明府这些日子在城郊每餐带咱们陪着灾民一起喝粥,燕捕爷看不下去就去找了些腌萝卜,明府餐餐都吃,萝卜县令是百姓敬称的,也在城内城外都传开了。”
谢令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伱是把这腌萝卜当奖励呢。
她直接朝欧阳戎道:“那今晚开饭,我也得尝尝。”
欧阳戎无奈点头,见太阳西斜,忙碌了一整天的他朝身后的随从官吏仔细叮嘱了些赈灾营的事,众人领命离开。
夕阳斜照的田垄上,只剩下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师兄妹二人,和他们两道斜长的影子。
谢令姜没去在意泥土的脏污,在欧阳戎身旁坐下。
她剑横膝上,星眸直直望着躲在大孤山后面的红日,从这个角度看去,山上那座隶属南方莲宗的古寺黑漆漆的,只被金光勾画出些轮廓。
“你这些天都在忙这些?他们都是你组织的吗,这就是你说的……以工代赈?”这位谢氏贵女问。
“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年轻县令忽道,没有回答。
“什么?”她疑惑。
“大周圣历元年四月,云梦泽大水,龙城巨浸,截至今日正午,已造成灾民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占全县人口近五分之二。
“其中孤儿、老人、疾病、体弱等不能养活自己之人,四千三百七十三人。
“失踪者约莫一千一百人。其中,逃亡他县者,不详;已死,不详。”
谢令姜沉默了,转头看着他继续报数:
“义仓存粮,截至昨日,九千八百一十七石……
“预计建赈灾营二十四座,已粗建十八座,立发粮点与粥棚三十三处,规定每人每日领一升救济粮,孩童半升。
“为防践踏,男子女子岔开领粮,一次领两天口粮……无故不可离开赈灾营,否则不予发粮……
“截至今日,以工代赈,共召集青壮两千七百人,费工三千六百个,以栗米佣之。
“又有青壮八百,替城内外尚有余财的九十家富户修建塌房,费工九百三十个,富户自行支付……”
欧阳戎一口气将这些早已在脑海里计算过无数遍的数字报了出来,然后长吐一口气,转头朝怔怔看他的小师妹认真道:
“这个摊子基本盘活了,照着这些日子立下的规章制度往前走,让妇孺老幼填饱肚子,青壮年们不要闲置,以工代赈,劳动起来,收获余粮,待灾情结束重建家园……
“眼下只等朝廷、江洲那边更多的赈灾粮下来,就着手重新修建新的防洪建筑。”
最后一缕残阳中,谢令姜看见这位年轻县令有些激动的起身,伸手指着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民,似疑惑问:
“所以说,为什么要去乞求那些土豪乡绅、善人老爷们发善心赏稀粥?被当牲口一样施舍圈养?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从他们身上剥削后再被施舍回来那么一点的粮食,勤劳能干的他们需要的是一块能开耕的田地、一处能亲手立桩的小家、一份能发挥他们自己勤劳汗水的工作,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然后,被寒风越吹越热乃至抱紧了剑的谢令姜看到,与高山、古寺一起化为漆黑身影的这位师兄平静下来说:
“去他娘的大善人。”
她又望到了“气”。
(本章完)
第26章 你们是懂济民的
甄氏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谢令姜竟开始喊檀郎为“师兄”了。
就挺突然的,记得之前不都是喊什么良翰兄的吗?而檀郎对她,则是“令姜兄”、“小师妹”混着喊,怎么随意顺口怎么来。
梅鹿轩大厅内,身着青裙、肩搭了件绿帔子的甄氏,转头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有说有笑的二人,脸色狐疑。
这位有点傲气的谢氏贵女下午来找她询问檀郎去向的时候,不是板着脸喊良翰兄的吗,怎么晚上回来就改口了?
檀郎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之术吧,故意冷落人家小姑娘几天,然后突然给点暖意。就和她往常训丫鬟一样……罗裙妇人暗衬。
总算是开窍了?
甄氏乘隙把欧阳戎拉到了门外,问:
“怎么又是弄的一身脏,檀郎这是在忙啥?赶紧去洗个澡再上桌,注意些形象,我让半细去烧水……”
欧阳戎摇头,“先不用了,我就是回鹿鸣街取份衙门公文,顺便带小师妹过来吃个饭,晚上我还要去趟城郊处理些事,可能会挺晚回来,婶娘早点休息,不要等了。”
甄氏:“你……”
“对了。”欧阳戎转头把一小罐腌萝卜塞给她,“端点上桌,给小师妹尝尝。”
“她原来喜欢吃这个?”妇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嗅了下,脸色喜道:“行行行。”
欧阳戎有点担忧,提醒道:“别全盛上盘了,你给我留点。”
“真是的,男儿要大方些。”
“……”
梅鹿苑晚饭,欧阳戎把燕六郎也叫来了,后者中途匆匆赶来,朝欧阳戎、谢令姜和甄氏点头示意了下,就直接落座,抓碗干饭了。
和刚上桌时的欧阳戎差不多,一副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模样。
这几日欧阳戎派他带着县衙捕快们维护城郊十数座赈灾营的治安,每天东跑西跑抓贼缉盗的,城内外又是上万流动人口聚集,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大堆,屁股一刻不沾凳子,确实辛苦。
更何况龙城地界自古隶属吴越,吴越儿女本就恩仇刚烈,重诺轻死。
这并不是说此地民风野蛮,正相反,欧阳戎这些日子治理过来,发现民风淳朴,百姓十分木讷老实。
可老实人才是最烈的,只要被点燃。
“忙的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的案子,都是仇啊怨啊的糊涂账,真不知道他们哪里藏的这么多剑,十数年前父辈留下的争端,有机会了儿子孙子都回去翻口剑出来报仇。”
燕六郎抹了把嘴,叹气道:“这发洪水都快吃不起饭了,还惦记着这些恩仇。”
谢令姜夹了块腌萝卜,点头:“北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吴越乃复仇雪恨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翻遍青史,这两地皆盛产以小博大的刺客死士。”
“有血性是好事。”欧阳戎扒饭时嘟囔了句。
燕六郎放下碗问:“明府,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确实是实打实减少了流民与盗贼,城内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但是咱们把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郊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是说瘟疫还是造反?”欧阳戎头也不抬。
太过直接的话让燕六郎差点噎住。
“额,明府,主要是感觉有点不放心,以前从没有县令这么干过,应该也是怕人一多不好管理。”
“这不像是伱考虑的,是你爹和你说的?”
“没错,他也担忧。”
“燕县尉有心思考虑这些,看来精力还不错,还不销假回衙门上值?”
“不知道,他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要退了,今年就让我来替他管捕班。”
欧阳戎点点头,看了眼城郊方向,轻声:
“六郎放心,我每日都会去赈灾营,有我在不会出事的。而若是连我这个县令在都不能顶事,都无法弥补某些缝隙,那么就算把他们全部分散开,该出的事还是得出。”
谢令姜也颔首,“没错。而且咱们大周朝也不是秦末与随末那种情况,聚集百姓修个黄河水患都会天怒人怨揭竿而起。”
欧阳戎又道:“况且大伙都只是想吃饱饭,这能有什么错,这就是大周朝廷与咱们地方该做的,而且也不难。现在外无强敌边关无战,洛阳长安万国来朝歌舞升平,周廷诸公不都说这是太平盛世吗,各地义仓有那么多的余粮,咱们齐心协力,水患会治好的。”
他又觉满身干劲,于是埋碗扒了两口饭。一旁的甄氏安静的给他夹菜。
“师兄说的是。”谢令姜眼眸灼灼,认真点头。
她脑海里现在还装着下午见到过的那副勤劳生机的景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这个往常几人聊天时都不怎么积极的谢家女郎。
也没多想,他笑了下,叮嘱道:“那行,接下来我要带队忙治安的事,没法一直跟在明府身边,那就劳烦谢姑娘代为看护了。”
“好。”
众人晚饭心情颇好,待扒完最后一口饭,欧阳戎便一刻也不停歇的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出门。
今晚得去新修的霜降营视察一下,另外他还要处理下一些难民的病护问题,县里征集的郎中人手不够,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下东林寺……欧阳戎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青灯古佛”的东林寺是真他娘的富的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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