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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261节

  当晚,紫篁按剑不眠。

  “事变就发生在这一夜。”静室之中,面前的男人嗓音干哑地看着裴液,“裴少侠应当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额生火符.身灵受召。”

  “是的。”紫篁直直瞧着窗子,仿佛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在那里浮现,“也许,当时我不顾一切地将其拦住,然后带着两人反身便走还能有一线生机。”

  浓重的漆黑笼罩了一切,篝火暗弱下来,深山的夜总是这样,一派特有的苍茫无声,然后间杂一些或近或远的叫声,点缀出它的层次与辽阔。

  就在这样的夜中,紫篁的眼角忽然被另一种颜色的微光照亮了。

  他转过头去,惊愕地看着张子敬缓缓站了起来,若不是他额头上那朵幽蓝火符正在缓缓绽放的话,紫篁会以为这只是一次罕见的梦游。

  张子敬双目无神地越过两人和篝火,对紫篁的呼喊置若罔闻,拖着僵硬的步子径往前方而去。

  紫篁把他按倒在地,扼喉呼喊,灌注真气,然而无一有用。那额上火符炽亮依然,张子敬只喃喃难辨地直勾勾盯着前方。

  紫篁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

  此时那仙画之事已被男人置于脑后,眼前的灵邪已攀上好友的天庭,他猜测自己可能是遭遇了什么操弄灵玄害人的邪教,而紫篁在这些事情上从不缺少勇气。他按紧了剑柄,尾随好友而去。

  这是只有狐狼夜行的深山,紫篁如无声魅灵隐在树影之中,随着好友越行越远。

  但其实只走了半刻钟,回头时刚刚瞧不见了营地的篝火,几道隼妖般的黑影就割着风声掠到了张子敬面前。

  那动落之间显出的气势令紫篁猛地压住了身形,呼吸气机被自己死死扼住。

  一名八生.和足足三位七生。

  张子敬的突然出现显然也惊动了他们,而派出查看的力量,就已抵得上一个足够开山传名的门派。

  紫篁在心脏猛然的收缩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这不是在对一幅灵画的寻幽探密中碰到了同行,亦非某个见不得光的小邪教撞到了自己手上,这是一件层次远远高出他眼界的危险事情。

  紫篁清醒地判断出这时更好的选择应当是立刻回身,但好友已落在了他们手里。

  紫篁落后了数丈,小心地缀了上去,又是仅仅半刻之后,那此生未见的一幕就映入了眼帘。

  一蓬巨大冷硬的树形焰绘于地上,釜中燃烧着冰冷的幽蓝,七个额头生符之人僵僵立在一杆青铜之前,张子敬正是其中之一。

  祷祝庄重,祭词堂皇,紫篁几乎以为自己到了某处皇朝堂庙,而当那主持之人回身拿起青铜长杆,张子敬上前去端那青樽时,他终于不能再等,一掠而出。

  按在鞘中的真气术杀意沛然地爆发,紫袍之下带起狂风和血光,手握本代《割竹剑》和真气术·折竹的最高造诣,男人一剑破开了眼前八生的回挡,将剑刃直直地插入了他的正胸。

  自从踏入八生之后,他就一刻不停地勇猛精进,只把蒙处元当做眼中的目标,而这时的战绩证明了他确为八生中的佼佼,眨眼间十多次的爆发与攻防,他身上爆出朵朵惨烈的血花,却依然未失掉偷袭而得的优势,结束之时,已将此人牢牢扼在身下。

  “你们是什么人?!解去他们头上的东西!”他把剑刃压在此人喉上,喉咙带血地低声逼问。

  而后他身体一僵,身后传来了布帛撕裂的声音和低哑的嘶吼。

  秋夜室中,安静无声。

  讲述这一切的男人仿佛再次经历了那样一场梦魇,显得疲惫而虚弱。

  “子敬喝下了那杯龙涎。”他低声道,和裴液沉默对视,那一幕带来的神寒骨冷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回忆中。

  “后面,事情就整个坏掉了。”

  紫篁一剑斩下了身下黑袍的头颅,看着恶鬼蛇妖般的好友僵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其实也没有时间给他做出决断了。

  一名查知了动静的紫袍倏忽出现在了眼前。

  他先拿起青铜杆一杆贯透了张子敬异化的身躯,那恶鬼般的狰狞如同蜡烛般融化。紫篁惊恐失声地冲上上去,紫袍人回过头,面具下的双眼只看了他一眼,紫篁就变成了一块被重锤击打的豆腐。

  若非真气的束系,整个人已四处飞散。

  他破布般砸在地上,八生强韧的身体在此时脆弱如纸,骨断、皮绽、肉崩,大滩的血和碎脏从他身下流了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紫袍人将剩下的六人一一化为粘稠的液滴,而后倒持着那饱满莹亮的葫芦杆走过来,诡幽尊秘的面具俯瞰着他,一杆扎进了他的腹部。

  “我昏迷了过去。”紫篁道,“只感到那冰冷的东西似乎进入了我的身体,吞去了我的经脉树。”

  “重伤难愈,真气尽失,气血将竭,被血黏住的眼睛也睁不开,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扔到了什么地方。”紫篁第一次端起茶来,微颤着饮了一口,“裴少侠,我有过许多次逼近生死的搏杀,也受过几乎无法痊愈的重伤,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完全的绝望,像是捆起的猪猡一样等待被人使用。”

  然后他缓缓抬头看着裴液,怔怔道:“就在这绝望的昏迷中,我似乎见到了那画卷的真迹。”

第270章 梦图(下)

  裴液闻言却是一怔:“在昏迷中见到?”

  “是的,裴少侠。”紫篁深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是否醒着,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偶开眼皮时见到的朦胧真相还是昏迷中凌乱的梦境。”

  紫篁感觉自己被扔在了地上。

  即便在黑暗中,他也朦胧地感到周围并非自己一人,他应是替代了原本那黑袍人的命运。

  身体的重伤在被腹中涌出的力量修复着,但那绝非一时之功。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意识被埋入浓稠的黑暗中,而这黑暗并非安静,而是不停地动荡翻搅,又不时闪过迷幻艳丽的亮片。

  这样的昏噩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正在流动的是不受控制的意识还是迷乱的梦境,只是恍惚感觉到了摇晃——自己好像在被人搬动。

  然后又仿佛停下了,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幽远的安静。

  梦境好像被一层淡淡的幽蓝包裹起来,迷胧中,一个怪异嘶砺的女声像细丝一般钻了进来,仿佛从耳洞一路深深钻入心脏,紫篁开始感到一种惊恐的窒息,他动弹不得,感觉自己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心肺、头脑、意识.反正总有一个地方马上就要爆炸开来。

  他感觉自己奋力想往那声音的方向攀去,于是,不知身体的哪个部位被自己强烈的欲望调动了,一幕画面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意识里。

  不知是否经由眼睛,他看见苍山在龙躯之下如同米粒。

  仿佛一声洪钟大吕骤然清去了一切杂音,那些迷乱亮丽的纷杂乍时灰飞烟灭,紫篁意识中只剩这神圣崇高、仙姿瑰丽、臣服膜拜的一幕,牢牢地烙印在心里。

  在猛受刺激的意识彻底沉睡过去之前,紫篁心中掠过最后一个念头。

  这.就是那幅真迹

  的一角。

  “后来的事情,裴少侠应当知道了。”

  静室之中,紫篁低诉:“我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和那些人像虫子一样拼杀,直到祝师发现了那里,将我替换出来。”

  “我失去了修为,但也摆脱了沦为养料的命运,从深山钻出来后,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其间神京仙人台来找过我,我向他们说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他们要我缄口不言,忘掉这件事。”

  紫篁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意料道:“我答应了。”

  裴液微讶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子露出一个无力虚弱的轻笑:“裴少侠高看我了,我一生搏斗的恶人,也不过些盗匪邪徒,心中藏着的最强敌手,也只是蒙处元与骆德锋我相信这不是我该触及的东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然后男人收起轻叹,静静地望着夜窗,许久道:“但它却一直纠缠着我。”

  “自回来后,每夜我都会梦见那幅神灵般的画面。”紫篁收回目光,双手缓缓覆住面目,“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情感激荡的余波,但后来我发现,它根本不会黯淡和消失我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它的全貌,控制不住地想再次看到它,一闭上眼,它就牢牢地占据我的整个意识.”

  “我用了一个月,才勉强适应在它的注视下生活,但仍然时不时感到它对我的传召。”紫篁怔怔道,“许延和劝我就这样接受好了,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它就会黯淡离去.但我受不了那样。”

  “既然它不肯放过我,我就一定要转身看看它究竟是什么。”男人低声道,“半月前下床之后,我就又往相州去了一趟.”

  他忽地沉默,又笑一下:“裴少侠,往日身负八生经脉树时,我并不觉有什么过于特殊之处,来往还是车马、平日还是饮食,但当真的失去这一切.我才真切地找回身为普通人的虚弱。”

  “沉重、拖沓、无力,这一切带来的,是狭窄的所听所见,和低得吓人的效率。世界仿佛在我眼前遮上了迷雾,我在那里游荡了半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位看起来依然昂然锋利的男人此时吐露了自己的脆弱,“八月也是白竹几年来最重要的时候,许延和没有时间帮我,所以直到这几天,他才腾出工夫。”

  “就是这样了。”

  烛焰无声跳动着,裴液缓缓道:“那幅图,是什么样子?”

  紫篁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返回书架,拿出一支重重包裹的短卷:“我自己把它画了下来,没敢请人捉笔.我其实不想把它展露给任何人。”

  男人沉重地将它缓缓放在桌上,像在搬动一张妖异的诅咒,裴液接过来,没有丝毫停顿,展开了这张卷轴。

  一方瑰丽的图景映入眼帘。

  紫篁爱画,自身画技亦有雕琢,但没有人会注意这方图中的笔墨技法,其中所绘之物已夺去了一切的目光。

  一截夭矫的蛟蟒之形占据了画卷的绝大部分篇幅,不见头爪与尾,但凭鳞片生长之趋势应是由上而下。异于蛟龙之处,在于其腹部亦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而且通体圆润,无分上下左右之形。

  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这截身躯上,若不细细查看便要漏过。

  在画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云霞高树苍鸟青冥等等填满了剩下的空间。

  裴液即便从未有过赏画的经验,也一眼就看出这是干枯的描摹。

  缥缈的仙意、冰冷的鳞片,这是仙龙临世的神幽瑰丽之景,触摸灵魂,直抵心神境的最深处,它面对的不是眼,而是一个人一切的灵觉。而现在,即便紫篁已极力展现,但那些灵性和神意还是只能坠落为人间的色彩和形状,变成一副扁平的图画。

  但依然令人睹之而痴。

  裴液查视良久,才轻声道:“只有这一截吗?”

  “我只看到了这一截。”

  裴液抬起头:“但西方恬不是见到了全景吗,他留下的图,不是通过画徒呈在了前辈面前吗?”

  紫篁沉默:“.我忘了。”

  “什么?”

  “我忘了。”紫篁看着他,“我知道我见过那完整的一幅,我也清楚得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惊艳失神但我忘记它的内容了。”

  “当这一截真迹出现在我脑海中后.赝品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意识.不允许我把那记忆中的东西补全在这一截真迹上。”

  “.”

  裴液瞧着这只鳞半爪,这当是此图的最右最上,剩下的那些又描绘了什么?

  此龙从天上倾落,它要去哪里,末端又是什么.它会是.

  良久,裴液才又低声道:“前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仙人台吗?”

  “说了,但他们没有找到我所说的东西,他们后来又找我确认补全过两次细节,但还是没有成果。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怀疑它是否从来就不存在,一切是否只是我迷幻的臆想。”

  “.但前辈毕竟还是去寻了那画卷,如今也确实盯上了这个小贩。”

  紫篁再次无力一笑:“我只是四处游荡罢了。”

  “何妨说说呢?”

  “.你确定要找它吗?”紫篁沉默一下,看着少年,“只会无疾而终,就算万一被你寻到了缝隙.得到的也只会是噩梦。”

  裴液轻声道:“.和前辈不一样,即便它不纠缠我.我也不会放过它的。”

  “.好。”紫篁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凝起,“从下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要想找到这幅图,不能从我这件事情出发。”

  “我什么都不记得,再去一次我当时所去的地方也毫无意义——我早把它告知了仙人台,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紫篁轻声道,“要查这件事,要从当年的西方恬身上入手。”

  “其一,西方恬当年为何忽然深入莽苍,而且精准地找到了那幅图的所在?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他必然有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动机;其二,他一个毫无修为的画师,如何在深山中来往一月安然无损,他是一个人入的山?还是有什么人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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