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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369节

  “早了.”他轻缓威冷地吐出两个字节,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和整座山腹的剑感融为一体。

  师绍生将完全出鞘的剑握在手里,苍老的面孔凝寒如冰:“你是什么人?”

  那异样冰冷的威严显然不属于那位十年前和他告别入山的师弟.他偏激又热忱,骨子里的拧劲儿从面上就显露出来,决不是如今这副妖鬼冷漠垂视的样子。

  台上之人吐出两声冰冷的低笑,很难想象这鬼王般威严之人会如此表露自己的情绪,但也许他确实是压抑了太久:“潜幽行暗.已经二十年了”

  一声悠长嘶哑的喟叹,山腹中沸腾的剑感陡然近乎飞升。

  几位峰主同时死死攥紧了剑柄,身体绷紧如铁地看着四周,这已不是气味或者沸水,而是啸烈喷发的岩浆,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苏醒过来。

  在山外,那些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执法堂后崖浓郁的冷雾下、诸峰涧中冰冷的溪底,岩石中、秀峰间、深林里在整个崆峒,一柄柄明亮冰冷的剑器正在缓缓浮现出来,它们已经在隐幽之中存在了二十年,如今向着世人揭露了形貌。

  本就按照天地的谐律在山水间游走,如今全部归入五峰莲心规整的水系,一条条锋利、幽冷、白亮的鱼,从溪底一掠而过。

  而这幅繁复水系勾勒的中心一直都是剑腹山。

  无数崆峒门人在目睹这一幕,他们在峰云间惊愕地捂紧了嘴巴,那些剑从岩石中浮现出来,组合为数丈长的灵动剑蛟,又活物般入水而走,一切如在梦中。

  而在“挂天帘”诸峰之后,裴液从小院跃上峰顶,也忽地按剑回头——只见一柄柄剑正从崖下树旁浮起,诸峰之间一下如同多了许多面镜子,在朝晖之下流动着耀目的光芒。

  “.”裴液越过滴血的发帘看去,它们全都迅速地游向五峰莲心。

  从空中、从水底,无数剑器向着剑腹山轻快掠去,而当渐渐连成足够庞大的一片后,就显现出一种壮阔的缓慢。

  在更大的尺度上,像是剑组成的云涡在围绕着这座山缓缓飘转。

  剑腹山之中,五峰之主窒息般看着这无数剑器从溪底升起、从山壁中探出,老的、新的,十柄、百柄、千柄、万柄.渐渐填满了整座空旷的山腹,百里崆峒,二十年的积淀。

  它们以一均匀而美的律动缓缓绕山而转,前面的剑器开始聚合,新抵达的剑器不停地加入进去,渐渐的,一个庞然的形状开始显现了出来,环绕着石台上那道身影而转。

  五峰主们身体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崆峒和欢死楼用了二十年来共同铸就这样东西,崆峒梦想着用它来铸合二百年之剑藏,但于欢死楼而言,要的一直就只是它本身。

  如今它也确实在欢死楼的掌控里。

  良会百里崆峒,玉山石剑铮铮,借助这片灵秀山水养育出的不可思议之生灵.一万三千六百柄剑,生成的头颅已如楼宇。它低头伏在石台上,上百柄剑旋转着将那面心珀古镜围起,再度抬起时,已如一枚宝石镶嵌在了庞然的额头上。

  在其身后,每一条剑蛟都是一条龙骨,每一条剑流都流入这片汪洋那已经逾越百丈的身躯矫在了这座高旷的山腹之中,仍有一朵朵细小的亮片在向它汇聚而来。

  这就是那个雪夜湖山的男子走出【埋星冢】后,苦诣二十年心血铸造而出的阵剑生灵,他先将它造成,又在十年之后,以【西庭心】为它赋予了真正的灵性。

  游走山水之间的庞然古阵——【镜龙剑海】

  石台之上,“柏天衢”缓缓抬起手,将一张繁复戏面扣在了脸上。

  这张戏面的形制与瞿烛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两色完全颠倒,暗金缀紫,像是叛逆怪异的君主。

  不必任何前缀的修饰,三十年前就已作为顶尖的【谒阙】来到少陇,将瞿烛这样的绝世天才揽于麾下,他的名姓,比鹤榜更加古老。

  欢死楼独裁西南的三国戏主,老人声音威冷道:“我是,【司马】。”

  在他的头顶,剑龙将狰然锋利的头颅微微低垂,以剑铸就的角犹如锋利遒劲的树。

  “可惜,即便二十年一刻不懈,事到如今,还是尚差一枚。”这位戏主缓缓抽出手中长剑,垂眸直视下方的白衣女子,“还好.我们还可以再等等。”

  明绮天平静地看着他和背后那庞然的造物,她其实已经开始明白了很多事情浓郁沸烈的剑感将她彻底包裹,那面幽明的古镜如同不能直视的眼睛——这确实是极为危险的敌人。

  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有无数办法可以避免和这样的对手在此独斗,只是,她一直都只做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行走红尘、天下问剑,本来就是用自己的心去经历人间,这是《姑射》第二重的必经之路。精心挑选的路线不算行走天下,经过筛选的对手也不会让剑心明亮。

  “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她轻一转剑,数十丈的云气骤然展开,清凉的剑意将半座山腹的压抑扫荡一空。

  ——————

  诸峰之间,少年在崖树间孤身纵掠,奔跑着抹去面上的鲜血,令身体的伤口再一次强行咬合。

  他面色已肉眼可见的苍白,但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死死支撑住,依然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最巅峰的速度和敏锐。

  “.已经有些远了,裴液。”黑猫忽然道,“快三十里了。”

  “嗯。”

  “.裴液。”黑猫忽然轻声叫道。

  “.”

  “裴液。”

  “嗯?”少年双眸直直盯着前方,心中一刻不停地计算着和孟离所指位置的距离。

  黑猫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道:“我们不追了。”

  少年定了一下,才猛地转头:“什么?”

  “.你胜不过他的。”黑猫沉默一下,才轻声道,“我已见了他三次我感觉很不好。”

  “.我们刚刚就差一点。”少年血迹斑驳的面孔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你没看到他受了多重的伤吗,他连琉璃一剑都挡不——”

  “假象。”

  “.”

  黑猫冷静地看着他:“我相信他的重伤,也亲眼看到他不敌琉璃.并非演戏。但这个人对于一切的把控太令人心悸了。”

  “.”

  “你忘了我们抵达藏剑阁时面对的是什么吗,若非明绮天实在强大,你已经死了。”

  “.那当然是敌暗我明的陷阱,可刚刚.”

  “刚刚也是。”黑猫看着他,“只是无洞帮你拆去了。”

  心脏被什么一攥,裴液嗓子哑住。

  “他从藏经楼离开时,就清楚地知道你会来到这座小院。在藏剑楼时他确定了握住琉璃时伱会更强,所以当我们来到这里时,面对的是一个限制握剑的阵术。”黑猫道,“若不是无洞,我想不出我们能怎么活下来。”

  “.可这已经发生了。”裴液微哑道,“无大人为我留下了这样的局面,我还是被他在毫厘之间逃离我不能辜负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黑猫碧眸认真望着他,“油尽灯枯、重伤濒死、万幸逃离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形势,我认为他依然冷静地把控着一切。”

  “.”

  “他会不会知道孟离记下了那个位置,他想不想得到孟离会告诉你.当你抵达之后,你认为不会有第三道为你量身定做的杀机吗?”黑猫看着他,“这一次你还能靠谁?”

  “.”裴液第一次停下了脚步,看着肩上的黑猫,冰冷和沸烈同时在他的身体中交替。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天相处了,互不信任的一意孤行早已过去,少年早就记得,黑猫总是能在他冲动时冷静地指出正确的方向。

  但这一次话语却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不去”裴液嗓子干涩地望着它,“不去,做什么?我们明明已经找到他了,你没看到吗,琉璃真真实实地重伤了他两次我.”

  “我知道。”黑猫第一次显得有些啰嗦,重复道,“我知道,裴液,他绝对已经逼近极限了,也许连一剑都承受不了但,我认为他掌控着这种极限,你明白吗?”

  “.”

  “这个人在暴露给我们的那一刻,可能就已想好了后面所有会发生的事。”

  “.那你说我们怎么办?”裴液声音发僵地看着它。

  “毁掉夺魂珠,回去。”

  “.”

  “没了夺魂珠,你就不是目标了。”

  “.他也就可以离开了。”裴液道。

  “.”

  “所以你就是说,我们不打了。”裴液深吸口气,“放弃,逃避,投降——可他如果真的想好了一切,不也一定有其他取珠的备案吗?我们毁去这枚珠子.那接下来谁会面对他?”

  “.我不知道。”黑猫安静片刻,“我只为你负责。”

  裴液沉默地伫立在峰顶,冷凉的晨风掀拂着额发和衣襟,血在一点点干涸为印子。

  “我,我有一个想法。”他忽然道,微哑地看着小猫,“我们不去他规定的地方。刚刚我们以琉璃玄气胜过他,他一定想要反制.那现在我们就主动离明姑娘足够远。”

  “我们就把夺魂珠握在手里,他想要,就会自己来拿。”裴液希冀地看着黑猫,“他如今重伤,实力应当已在抟身之下,但即便离开明姑娘四十里,琉璃也还是很强大,我们逼着他来挑战琉璃你觉得行吗?”

  黑猫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实际它根本不想再和这个敌人做任何博弈。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欢死楼的真切目的那个人做了二十年的准备,如今他们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欢死楼和崆峒织成一张密麻厚重的大网,凭什么会被一个忽然闯进来的六生少年撞破呢?

  他在这张戏面面前显得太年轻、也太弱小了。

  但看着这双清透的褐瞳,它确实已讲不出拒绝的话语。

第381章 明之战(上)

  黑猫点了点头。

  裴液伤疲而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即刻按剑调转了方向。

  如果黑猫一意坚持,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妥协,但无论最终如何抉择,他都会无比痛苦。

  少年很难说服自己就此将敌人放过,更不可能坐视潜在的受害者因此而死——因为他无论怎么想,令瞿烛从石室走脱都是自己过错。

  尤其是在无大人付出生命之后。

  太阳已在高高升起,裴液一言不发地向前奔去,终于渐渐离开了诸峰之间,远离五峰莲心,直到来到将近崆峒边缘之地,偏头看去,那座来时所见的第二道门庭正遥遥立在侧面的峰顶。

  “过四十里了,好了,不要再往前了。”黑猫制止道。

  裴液其实觉得还可以再走五到十里,他担心瞿烛状态太差的话会放弃前来,但知道这已是黑猫的极限,便就此作罢。

  “那就这里吧。”裴液咽下两枚崆峒所赠的丹药,盘坐在地,缓缓拭去剑锋上的血迹,安静地看着前方。

  用尽全身的努力令身体平静下来,调整到一个最好的状态。

  这是一片平旷的山顶,幽深苍茫的群山冥冥寂寂,似乎亘古以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瞿烛从背面深阴的山下一步步登上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阖着眼眸,带血的面庞在朝晖下里深刻又清晰,犹然带着几分稚气,那枚半珀半铁的珠子,就显眼地悬挂在他的腰间。

  很难想象这一切的最后一环就如此牵系在一位少年身上,而且瞿烛低头轻咳了两声,又有血点落入掌心.他竟然确实是一位强敌。

  少年还没有发现他,但他也只是沉默笔直地按刀走上去。

  也许从诸峰主的眼皮下刺杀张景弼要更轻松些,他安静地想到,但反正都是一样了。何况这样的邀请.他怎么能不应战呢?

  十年之前,从西陇返回之后,金玉斋湖底。

  两张彼此颠倒的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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