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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371节

  展册而观,老人的记事十分精简疏朗,几乎没有闲笔,而且少有密集的笔触,多是间隔几天半月的时下重要之事,如今观之,几乎全都已没有价值。

  直到翻至中间,笔墨忽地密集起来。

  “明日天衢来谈‘剑藏’的事,记得做些准备,他偏爱悟性之道,帮他想想办法,不要惹他不高兴。”

  一行说不上敏感的字,但裴液和甘子枫同时落目在了这里。

  因为下面老人罕见地写了落款——“年关,腊月二十。”

  “就是这里了。门主是在第二年三月闭关。”甘子枫低声道。

  往后看去,这些笔墨正是从此而始,往后的日子里,老人的记事开始完全被‘剑藏’之事填满,柏天衢不断来访,中间唯一穿插一二的,是张梅卿来请教器道。

  两人一页页地仔细翻看,只有全心投入的时候,才会不自觉把自己的想法梳理下来,裴液看出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拜访和讨论,柏天衢在极尽一切努力说服着老人,往后的气氛甚至开始绷紧。

  在一他们第一次会面结束之后,老人是用一轻松的无奈写下:“那阵确实是道神迹,‘剑藏’能规整地排布其中。但本质和十七本剑经摞在一起没有区别——我们都知道里面有某种共性的规律,重要的是它埋得太深,‘剑藏’二百年来,不就是在挖掘吗。”

  “明天翻翻箱柜,得给天衢讲清楚。”

  “天衢送的心珀挂坠好像很有意思,有空研究研究。”

  这样的观点持续了五次会面,裴液不知道这五次会面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争论,柏天衢付出了多少努力,总之在这次结束后的记录里,老人写了笔墨严肃的很长一段。

  “‘令阵活过来’.‘一具生灵的身体,总是自洽的’.”

  “.”

  “.但仍然需要证明,人足以从中体悟到那种灵性.而且不太对了,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事情?天衢认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而后又是一次又一次的当面争论,记事本中开始出现老人列出的一个个待看待引的书目,那些日子,他肉眼可见地完全投入进和柏天衢的交谈中。

  “不行。”迟鉴宗最终再次写到,笔锋很坚定。

  “还是不行,没有人能在【唤剑章】中做这种体悟,那也依然不是人类能够到的深度——其实我认为‘整合’这個环节根本不能在人的心海完成,‘一’必须是先从它们中整合出来,人才能加以感受。”

  “天衢走得歪了。”很严肃的落笔。

  往后的笔墨一下少了很多,但从简单的几行中仍能看出,迟鉴宗不是不再关心这件事,而是近乎没有精力和心情来记录了,浓重的压抑透过笔锋传达出来。

  “很少见天衢气得跟我发这么大的火但我确实不能认同他。”

  “人老了就容易伤心。”

  中间忽然插入一条关于张梅卿的记录,仿佛一刹那的轻松——“梅卿要我给他设计个鸟,感情真好啊,哈哈。”

  “最近没时间,十天后再画图吧。”

  但仅仅在五天后,一张信笺就夹在了这册记事本中。

  来自柏天衢。

  “迟师叔,我们梦想中的‘崆峒剑’就如海底之真金,虽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见,谁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剑阵之于‘剑藏’是一向上的跃升,‘活性’之于山水剑阵又是一明确的浮现.然而你仍不愿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触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决定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告诉你我最真切的心语。

  你是对的。

  它只是从毫无联系的散乱变成了一团幽蒙,我们还是看不清它。

  但,我们还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脱胎换骨的机会。

  没有人同意,但我想告诉你。

  因为你的余生是为了剑藏,我的也是。

  语不传六耳,今夜请至‘挂天帘’后崖一会。”

  大片的撕毁。

  浓乱的墨痕一定是洇湿了数张纸页,不知什么样的消息能令一位玄门失态至斯,但可以确定的是,柏天衢依然没能说服他。

  在最终的打算向其揭示后,老人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拒斥和愤怒,但同时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显露出来,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直到最后一张短笺抵达。

  “那别过了.迟师叔。您放心,我们会做好一切的。”

  往后的记事本还有将近一小半的篇幅,但全是空白了。

  显然不是在那一年之后,老人就丢掉了这个习惯,而是从那以后,这个需要时时做笔记的老人就已经不在了。

  室中沉寂良久,裴液忽然一个冷悚,翻向旁边列满书信的柜子。

  是有一个扣子留下的,张梅卿向迟鉴宗请求过一次炼器,为了跟妻子炫耀是自己独立完成,他做得很是悄悄.这件事同样不传六耳!

  取代了迟鉴宗的“大司山”,在面对前来重提此事的张梅卿,应当露出破绽才对!

  老人和晚辈的口耳交流,冒充者根本不会知道张梅卿要什么!

  凝眸中,裴液翻出了一封来自张梅卿的短笺。

  是一枚谢笺,正是在提出请求的十天之后,在柏天衢发来最后一句话的三天之后。

  “迟师叔水平还是这么高!实在感激——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下回给您带好东西!”

  那个随和可亲的老人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男子的喜悦溢于言表。

  甚至在三年之后,他都没发现自己敬仰的前辈换了人。

第375章 覆镜

  纵然有所猜测,裴液还是在这一瞬间攥紧了剑柄。

  瞿烛这个人刚刚就近在眼前,他们多少次对视、彼此交换了数十合杀招。

  最后还是被他来去自如。

  这是没有解法的无奈,少年加琉璃毕竟不能等同一个真正的谒阙,或者说正是他自己的速度和感知限制了琉璃,这份力量只能在自保时才能发挥出来。

  然而一个更诡冷的疑问正摆在面前瞿烛,何以能如此毫无破绽地替换掉一位素不相识之人?

  固然欢死楼有那样不是“易容”而是“换面”的手段,固然柏天衢可以尽可能地告诉瞿烛他所知的一切细节,固然大司山深居古楼、在张梅卿死去之后更是已几乎被人遗忘但要扮演一个人,绝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人不是全由别人眼中的样子构成,往往独处时的行止才指向真正的内心,而若把握不住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也就无以表演他面对外人时的表现。

  如果说死亡是一個断面,扮演者须得与死亡之前的一段完全重合,才能把这条生命继续向后延续。

  可瞿烛不是隐形人,他也并不住在藏剑阁。

  “.”甘子枫显然也在面前的文字中感到一种冷意,一时脑中掠过崆峒每一位峰主的脸庞。

  “甘长老,大司山平日就居住在这里吗?还会去什么地方?”

  “不一定.这仅是整理剑藏之处。”甘子枫望向楼外,“其实这座山后就已脱离五峰之外,再往后是崆峒的荒处,险峰深涧,俱是大司山一人漫游,历代司山往往结庐而居。”

  “结庐”这两个字一下牵动了裴液的脑弦,他猛地扭头看着甘子枫:“在哪里?”

  甘子枫微怔:“每代不同.这是司山们自由挑选的地方,本就是避世避人。”

  但裴液低头看着“往‘挂天帘’后崖一叙”这行字,已不可遏止的想起了张梅卿的那些笔墨。

  ——当日南风甚大,此庐既露天而少风,则多半坐南崖而朝北;而遥闻泉瀑厚重,崆峒纵有诸多水瀑,但从执法堂一刻脚程即达的却有数.【挂天帘】?

  从执法堂到藏经古楼,已是远离人烟、小半刻钟的脚程,大司山结庐而居,当然是要继续往深处而去裴液冲出此楼,径直掠上崖顶山峰。

  初日已从侧面升了起来,他往北眺望,清亮的晨光披了百里,雾胧之中,果然诸峰错落、涧谷无数。而在远方东面,一条高而宽的大瀑高高倾落,此处空旷之中雷声犹然隐约,可以想见涧谷之中它的声响是如何回荡。

  “.由此向北而去,在将要听不到瀑声的地方.找一座朝北的山崖。”裴液嗓子微紧地说完,就要倾身下掠。

  甘子枫蹙眉握住他的手腕:“既有线索,我们回去调集诸位峰主。”

  “.峰主们过来了,张景弼那里怎么办。”裴液看向老人,“甘长老,我尝试过的.和这个人交手,必须以急以密.您去调度人手,我先去追。”

  .

  ——————

  晨曦从天边铺展过来,诸峰褪去暗色,石灰叶翠,雨空清晰。

  元武峰高大的背影已在前方,挂天帘在朝曦下犹如大块飞碎的白璃,越过它们,就进入崆峒中心的“莲心”之处,也就是如今剑拔弩张的地方。

  谷底树高,山形崎岖,两条长而快的气流从树顶一掠而过,只留下枝叶飞散。

  “未料劳隋大人亲自相请,见笑了。”纪长云眸色淡冷地看着远处的峰顶,那是他已经近十年不曾靠近的地方。

  崆峒山阵既开,一派师祖要体面入山,竟然要隋再华的接引,确实称得上“见笑”。

  但任谁来看,老人本身都没什么好笑的。二十年之前,面对两强相争时他主动退位让步,如今被自己山门强硬排拒多年,依然沉默做着崆峒的支柱,肯在云琅传人抵达时撑起崆峒的脸面。

  现下他一身净而发白的蓝衣,草鞋,苍发鹤斑,单剑以草绳系在腰间,身上全是久居山野的疏旷之气。

  仙人台中记述他生性孤傲,如今其人确如一只老鹤。

  “是我唐突。”隋再华稍微领先在前面,“本来不应打扰,但确实事变甚急,我想即便我不来,纪师得知情况后也会入山的。”

  纪长云一点头:“实未想到剑主会被锁困山中——实话讲,我和天衢已经十年没有任何交流了,但我把掌门之位交给他,其实相信他向来能见大局。”

  隋再华并无客套:“但我们现在认为他就是一切的主使。”

  “还未联系到他吗?”纪长云遥望,目光似乎穿透眼前的山峰落在剑腹之山,“我偏于相信,事情是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

  “正因我们相信柏掌门是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的一个人。”隋再华有些漫不经心道,看向侧方的山瀑,水雷轰鸣,他们已离得极近了,“所以也认可他的能力。”

  “挂天帘”确如一条当空垂下的白练,飞水、雷鸣,声势雄壮,两人从这下面经过,雷声极盛之时,话语也有一瞬的淹没。

  纪长云停顿一下,再度张口:“天衢在在意的事情上,往往偏激——”

  一切在一瞬间安静。

  如有无数碰撞激荡同时发生,瀑布声势猛然暴涨,纪长云下意识转头,这天帘般的长瀑正被截断一瞬,飞溅的瀑水扑面而来。

  其后一道庞然狰狞的影犹如蓄力而弹的蛇蟒,破开水幕直撞而来,在暴起的第一时刻,距离就已不足三丈!

  长剑瞬间出鞘,纪长云面上惊色一霎便凝定为平静,数丈长的剑光如同从朝曦中生出,在刚刚显出形体的时候,穿瀑扑来的巨物就已被切为两半。

  但没有血液鳞片,只有水流溃乱,它全由水构成,一剑之后速度不减,分往两侧掠去,一瞬间完成了合围。

  这时刻在瀑后崖上的阵式才显出流光充溢的玄气,沉重的封锁陡然降临纪长云的身躯。

  【螭吻负水】,大唐所传的高妙玄阵,以水玄压于阵中人之身,威力取决于阵师的调动和水系的规模。

  如今两者显然尽在水平之上,纪长云手中长剑肉眼可见地一沉,下一刻他瞳孔骤缩,仿佛猛地反应过来,积年的玄气在身躯中霍然爆发,负血之中,封锁被炸开一瞬,他转身横剑而封。

  一柄飒然的剑“叮”地抵上了剑身,其后是隋再华平漠的眸子。

  纪长云不可置信地眯紧了眼,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他,隋再华手腕一拧,浩荡的剑气骤然从剑上生出,纪长云封剑乍然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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