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375节
裴液当然记得。那些心入【照幽】的深夜,少年用冷静的眸子洞察观照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
他记得他在师父的坟前爆发出积压的情绪:“.就是这样没有缺漏的圆环,不愧是仙人埋星之处!我要破开此阵,就得从那珠子入手,可要想摸到那个珠子,就得先他妈破开这道阵!!”
但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他制作了一条巧妙的“内奸”,六十八柄和星虫同源共灵的剑,星虫毫无所觉地接受了它们.然后就如疫病在体内爆发。
裴液知道那个计划成功的关键是什么——瞿烛在剑上所绘的阵式,是经他改制之后的完美,瞧来与原阵一模一样的和谐,却有着内在本质的不同。
黑猫说过,那样一套剑须被山水养育十年方成如今裴液已然知道,它就是脱胎于自己脚下的这座【镜龙剑海】。
所以这条镜龙中的一万三千柄剑,刻画的全都是那幅阵纹。
裴液不停咽动着干涩发紧的喉咙,用两个膝盖把这柄剑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在瞿烛湖山之谷的小院中,他见过它未被改动前的样子那是剥自星虫的原本阵纹。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你和我一模一样,那么我就和你一模一样。
【鹑首】赋予他最清晰的记忆.裴液努力稳定着颤抖的手指,幽蓝的火线从他指尖流出.这是过于细微精妙的工作,但就在昨夜,他刚刚在一遍遍的失败之后,成功地在一柄一模一样的剑上完成了同样的工作!
瑰丽的蓝游遍了整个明亮的剑身,繁复古美的图案在少年手下描绘而出,当最后一笔勾勒落定,少年以近乎窒息的忐忑和恳求松开了膝下的剑刃。
一声清亮的嗡鸣。
【螭火】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它所敕令的纹路即刻生效!
膝下之剑朝着镜龙所围的银亮之海一掠而去,它是同样的白亮,同样的半尺剑柄、三尺剑身,一模一样的崆峒制式之剑。
“枫”字剑没有任何阻碍地没入镜龙,而在阵心之中,明绮天再一次吃力地从心镜挣脱,这面幽蒙的镜子在女子的视野中已变得越来越大,她渐渐已开始找不到它的边际。
又一次奋进全力的破阵,只是无缺无漏的天地谐律再一次令她徒劳无功。
女子其实已经看到了石崖上那道仓皇的身影,是在被心镜照彻的一瞬间,她不得已中断了和他的对话,她想再给他发一句“快走”,但琉璃正徘徊在剑阵之外一次次奋力冲刺,而她确实也已分不出更多心力。
就是在这时,她捕捉到一道从少年那里飞来的流光,没入了无数长剑之中,女子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镜龙一时也未产生任何反应。
只是在《剑韬》的又一次检验时、在镜龙再一次的轮转中——
如同完美圆形之间卡了一枚细小的砂砾,在最无隙的咬合中崩然炸碎!
镜龙一瞬间找出了这一万三千六百零一柄剑中的格格不入者,强大莫御的轮转骤然碾碎了它,但在这个过程中.一道缝隙已经不可阻碍地暴露了出来。
如同深海中刺入一道细弱但真实的光线,令沉坠之人一瞬就看清了海面的所在。
裴液撑剑站起,望着“枫”字剑的去向,整个人已几乎忘了呼吸。
它是一掠没入了无数银亮当中,而少年染血的双眼已看不清遥远细节.只是在一段令人心肺蹂躏的沉寂之后,一道修如长虹的云白剑气骤然破阵而出!
她真的已经极为虚弱,《姑射》还在残酷地伤害着她的身体,但当这道缝隙照入女子清醒眼眸的一瞬间,整条镜龙的一万三千柄剑,就再一次被她摧枯拉朽。
万剑坠如镜雨,明绮天抬手已握住送到手上的琉璃,左手仍持旧剑勾画空中,另一边,衣端止长枪已带来一片遮天的火海。
明绮天一记【斩心】,衣端止身形乍然僵直,但女子自己危在旦夕的心境更先一步地崩塌。【司马】放弃身边的纪长云,不顾一切地奋剑掠上,《扶摇册》几乎损伤身体地爆发而出。
明绮天强行接住此剑,身周凝起的云气骤然溃散,伤体在《姑射》前被再度击溃。但她平静转眸,已收起琉璃握住少年一臂。
纪长云正在此时赶来。
倾尽一切的【剑海】之章,老人在这一刻是绝然全力的出手,背对剑锋的【司马】已将是不可豁免的重伤坠落。
这本也是他的做出的取舍——身后镜龙已重新凝起,这一刻,什么都没有把女子再一次封回牢笼更加重要。
但被女子把住手臂的裴液下意识回看,却在骤然的失色中缩紧了瞳孔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一幕,甚至包括司马和衣端止——这个刚刚如要死在【司马】剑下的老人、这道啸烈无比的【剑海章】,是朝女子的背后而来!!
裴液惊恐地下意识探臂去遮,但已然来不及了、也不会有作用了。
明绮天在抵去【司马】之时就已用去了全部的剑力,她也根本没有准备要再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
鹤发染血的老人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面容冰冷而无情,这一剑足以再次将局势扭转回来。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幽玄难测的波动从他剑上浮动而起,纪长云先下意识垂落目光,而后骤然缩瞳。
【——成画】。
留于剑上未成的半道玄术此时完成了勾勒,空间乍然凝结一瞬,犹如光透的镜子。
下一刻就被【剑海章】沛然的剑气解碎,但只要这一瞬的拖延,明绮天右手之剑已经完成了勾勒。
整个世界如在这一刻凝定,飘荡的唯有女子和少年的衣摆,她一步踏出,一切景物骤然变幻。裴液忽然感觉细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苍翠的密林泛起朦胧的雨声.世界重新回落至真实,已是苍茫深山。
《云阙主游天七卷》·【逍遥游】
第387章 隐蛟
数十上百年无人涉足的苍林古藤、深峻高耸的山峰,抬头是灰暗斑驳的高天,针毛般的细雨飘洒而下,这显然已不在山腹之中,甚至也不在崆峒派内.举目所见,山形都是全然的陌生。
裴液剧烈地喘息着,还没有从刚刚骤起骤落的极端情绪中缓过神来,举头虚弱沙哑:“这是.什么地方——”
手臂猛地一沉,刚刚还执臂仗剑的女子无力倾倒,裴液心脏骤缩地撑住了她,仓皇看去,女子脸色苍白如纸,冰冷的唇没有一丝血色,虚弱得简直令人陌生。
“明,明姑娘?”
明绮天似乎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睁开些眼,轻轻呼吸了两次才小声道:“要往前走会追来的”
裴液刚刚放松些的心绪再度一沉,奋力从伤体中提起真气,然而女子身体虚弱得没有一丝力量,他抿唇将她负在背上,以剑为杖,咬牙奋力一撑,于林中豹子般奔跑起来。
女子的身体冰冷而柔软,裴液薄衫早被湿透,此时她紧密地贴在脊背上,带来的却不是人体的烘热,而是近于秋水的寒凉。
这感觉又令少年忐忑惶然:“.明姑娘?”
女子身体的伤势似乎在越发严重,头无力地压在他的肩上,呢喃出两个细弱的音节。
裴液没有听清:“.什么?”
那音节淹没在奔跑之中,裴液朝女子凝眉偏颊。
明绮天无力地朝他耳朵挪了下头,小声道:“.抱歉。”
“.”
裴液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躯体相触之间的大片湿腻他只希望是自己的血而在惶然的担忧中,他猛地想起一事:“明姑娘,你不是还有一枚丹药.?”
背上的女子安静得令人心慌,好几息才小声道:“.腰。”
裴液立刻松开一只手摸去,将一个轻薄的玉瓶取了出来,倒出一枚精润的仙丹。
重重松了口气,裴液抬手向左肩送去,却只触到一张闭合的唇。
“明姑娘药。”
女子抿唇从丹药上偏开,轻声道:“.一人一半。”
“.我没事的明姑娘,都是外伤,还能跑能跳。”
但女子只是将头低埋在他的肩颈,一动不动。
“.”裴液将丹药一割为二,某种神异顿时消失,似乎只化为疗伤之药,他将半片喂给女子,眼见她苍白的脸上确实有了些血色,自己才将另半片吞服而下。
“我们在崆峒的南面.仍在‘大崆峒’之中.”,女子轻弱的声音从左肩传来,“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太近了.但也不能一直跑过多的活动会暴露行踪最好,找个地方藏身。”
“.我们离崆峒多远?”裴液轻喘道,用四处牵扯来的话题安抚自己的心绪,“我记得之前在薪苍山里时,祝哥带我用过类似的手段约有一百多里。”
“嗯。”女子小声道,“我学艺不精,没有那么远,我想.应当六七十里吧。”
“.那也挺远了。”
“嗯。”
“而且你这个施术也比他快。”
“嗯。”
裴液又张了两下嘴,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惶然,再次偏头去看女子垂搭肩头的面容:“明姑娘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那半片丹药入口,一股蓬勃的热气几乎是顿时从少年腹中升起,肌骨断裂之处很快就开始重新传导力量.但如此神异在女子身上却如杯水车薪,裴液其实感受到了她伤势的好转,但似乎完全无以挽救她的生命,真气每次尝试渡入,都在一瞬间被绞灭无形。
女子体内仿佛存在着一场风暴。
“好多了。”明绮天轻声道。
“那你怎么”裴液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垂落的明眸、隐抑的痛苦背上的触感依然是全然的冰冷。
明绮天沉默一下,轻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姑射心经》的事吗?”
“记得。”
“嗯这就是我无可避免的死关。”女子虚弱低声道。
“死关”两個字令少年心肺难以遏止地一攥,但回眸再想问时,身后却没了声息,只见一张双眸阖紧的苍白面容,女子的心神似乎已沉入深处。
“.”
裴液抿唇回头,雨声幽蒙之中,他一刻不停地全力奔跑着,少年深深知道于玄门谒阙而言,六七十里的距离只是一段不长不短的片刻,对方赶来的早晚只取决于何时找对正确的方向而已。
他将女子从牢笼中拉出来,只是令其暂脱被心珀夺魂的命运,但它从来没有结束,只是短暂的延后如果司马和衣端止真的追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祈祷什么。
而更沉沉压窒少年心田的是,背上的女子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朝深渊滑落。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没有敌人,已经被击碎的镜子裂痕只会越来越大,这种无以阻挡的进程才更加令人绝望。
裴液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从它被引发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刻钟,女子就已虚弱如濒死。
如此奔出去十多里,裴液警惕担忧着背上心跳的每一次波动和苍山古林间的每一声异响,直到忽然间一抬头,从一个怪异的角度见到高崖之上一抹幽深一闪而过。
脚步一顿。
裴液是先南奔近十里,在一条山溪洗过血迹后,又回头斜向更幽谧处而行。此时已奔入一座深谷,周围山影像耸立的巨人,高崖古树、野枭乱枝,一切都是自由而杳无人迹的样子。
裴液停步绕了几个弯去寻刚刚所见的幽暗,终于切实地瞧见谷渊的那头,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开于石壁,苍树掩映之下深幽微茫,轻易绝瞧不见所在。
“.明姑娘,那好像是一个山洞?”裴液喘息回问。
但依然杳无声息。
裴液一咬牙,纵身而起,抱紧女子踏上树梢,略一顿身,真气蓬然炸开,雨飞碎珠之中,人已直掠数丈,攀入洞口。
————
崆峒。
在两人身形消去的一瞬,剑腹山中气氛如凝,纪长云横剑转眸,抿唇看向剩余两人,衣袍上尽是刚刚激战造就的残酷伤口。
衣端止几乎一刻都没有停顿,霍然直往山外而掠去,没有消去的枪气拉出一道笔直的火线,司马则慢了一瞬,他先向下面四个昏迷的峰主分别打去一道玄气,回头深深地看了纪长云一眼,抬手扶了下戏面,第一次露出个冰冷的低笑。
“既然过去二十年如此默契现下当面,不如谈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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