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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448节

  邢栀示意他趁着烫放入嘴里,含糊笑道:“玄门好说,紫绶的名额却还没定呢。”

  齐昭华往小碗舀着莲子羹:“你本就是最优卓的一个,还能叫人抢了去不成——都谁?”

  邢栀摇摇头:“全是大派出身呢。正一道、养意楼、郑氏嫡脉.”

  齐昭华收回小碗,持勺吃着莲羮,目光却望着空处沉吟:“行,明日我与恩君提一嘴。”

  邢栀抿唇端正地一举杯,尊敬道:“叨劳少君。”

  这敬杯显然不是朝着齐昭华,裴液不禁有些惊异。

  但眼见这两人有话要谈,他便端杯回头——险些撞在商浪身上。

  这位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盘腿含笑坐在了他身后,颇为亲近的样子:“路上还顺利吗?”

  “.”裴液张了两下嘴,也没说出“顺利”两字,“.尚好,商兄呢,最近怎么样?”

  却见商浪吸口气,低眉轻叹一声,饮酒不语。

  “.怎么了?”

  “唉,也没什么,家里有些事情,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奥。”两人碰杯饮尽。

  商浪为他斟酒,忽然“诶”道:“我听说伱夺了博望的秋魁,可真厉害啊。”

  “哈哈哈嗨!也没什么可说。”裴液摆摆手,“最后一场那个六生虽然说是能进修剑院,虽然那时候我才四生,虽然身上还有伤.”

  商浪又斟了两杯酒才听少年说完,用力点头:“早知道你是天才,当时在奉怀我就说你肯定夺魁!”

  裴液一笑,又有些疑惑:“有吗?”

  “肯定有啊。”

  “奥。”

  “诶?说起来,这魁首应当奖励颇丰吧?”商浪好奇。

  裴液一愣:“啊,那也说不上颇丰吧.但有把剑还是很不错的,我一直在用。”

  “哦想必还有些别的?”

  裴液愣怔一下,这时旁边方继道已端着酒杯过来,是行礼最端正的一个:“裴兄,好久不见!”

  裴液也放开笑颜,握住他胳膊:“方兄精神真不错,最近在忙什么?”

  “这两个月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方继道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边的齐昭华,“居士给我的荐信嘛。”

  裴液惊喜:“我也要去国子监了。”

  方继道一下瞪大了眼:“啊?”

  “嗯。”

  “.哦。”书生好像有些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只道,“其实,我这些天其实也没去监里了。”

  “嗯?”

  书生捧杯自饮一口,面上十分希冀,又八分忧愁:“我想考进天理院.又苦自己水平不足。”

  又是个陌生的名字,不过裴液这时已不打算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别太放心里。”

  方继道却摇了摇头,认真道:“求道之心,不可随意。”

  又有些高兴地笑道:“我刚向这位小颜真人请教了许多问题,他道学真是渊博。”

  裴液看去,颜非卿正清淡望来,朝他一举杯。

  裴液这时已明白正是他把自己打晕之后完成的易容,举杯一饮。

  这位名传天下的清微真传总是带有相当清净的气质,发丝一丝不乱,衣靴总是最干净整齐的样子。

  在路上时两人聊了好几天都是这样,但路上本就孤寂,此时酒席相见,几人已热烈聊过许多轮,这人却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仿佛脱出这氛围之中,真有道子的玄妙之气。

  齐昭华笑道:“小颜是我们的头号打手,你在神京若有什么动手的事,尽管叫他。”

  裴液惊愕转头,却见颜非卿点了点头,淡声重复:“尽管叫我。”

  “.”

  这时商浪却从后面凑上来,插嘴道:“一般事情倒也不必麻烦小颜真人,喊我也是一样的——朋友有难,就要互帮互助嘛。”

  裴液没顾上他,对他来说,既然知道这枣子道士是自己人,立刻就有许多剑上的话想讲,端杯走了过去,只剩商浪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场聚会进行了两个时辰,大家随意聊着不同的话题,裴液也渐渐看出来,其他四人应当平日就是一起共事的,只有方继道像是纯粹地读书修经,今日因为有自己才被叫来,其实和其他人并不太熟。

  另外一个发现则令他有些沉默。

  交谈时裴液忽然蹙起了眉头,语声停顿,偏着头把脑袋缓缓递进了他的身边。

  顿时一清。

  收回头出去,酒气。

  把头递进来,清气。

  如此来回了几次,颜非卿蹙眉看着他,他也蹙眉看着颜非卿。

  ——这人原来是随身带着个真气泡泡!

  “.你不累吗?”

  “我比较爱干净。”

  待到杯盘狼藉,六人来到廊道上摘着丹莲椅栏继续聊着,话语尽时,便就此互相道别。

  邢栀临别时把一个大箱子交给了裴液,裴液有些惊讶地打开,一时怔住。

  里面正是他被仙人台收缴的一切东西,山羽、玉虎、蛟环、铜雀牌.他这时想起来那句“可以少用雪剑”,心想玉虎最好也不要大摇大摆。

  合匣道谢,和诸人都别过,商浪最后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弄得裴液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有些落寞地离去。

  终于又只剩裴液和齐昭华倚着栏杆,裴液身骨虽虚,仍有真气解酒,女子却是实打实饮了两杯。

  月下中天,楼中的客人也已稀疏许多了,栏间真是好景,上方明月,下方清潭,中有秋风穿廊,两人都有些慵懒。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齐昭华轻叹,“好久不见,裴少侠,今日真个高兴。”

  裴液点点头,也笑。和这位友人交谈总是很舒适,她见事透彻,心思灵明,裴液还记得和少女情感迷惘时被她一语点醒,也记得她几番邀请自己同来神京。

  “是啊,”他道,“两月不见,大家都有自己在做的事情,能够互相聊一聊,真的舒服很多。”

  “人熟地生,就不算新地方。”

  “也是。”裴液偏头看她,“那齐姑娘你呢,我记得,你几年前来神京待过两年,那时就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齐昭华安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月亮,却道:“你和恩君只聊了几句,想来还是陌生处居多。”

  裴液一怔:“.是。”

第441章 散场

  “我二十一岁时辞婚赴京,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时光。”

  齐昭华椅栏道,裴液在旁边趴在栏杆上听着,如此俯瞰下去,山水小园落成了一幅平画。

  “你知道我不能修行,前面许多年我读书写词,在博望城里挣得很高的声名,人家说我是第一才女,我也颇为自许。每日出入文集,和士人高官酬唱,自以为和那些闺中待嫁的女儿们全然不同。”

  “如此度过了整段青春时光。”

  “直到齐家很高兴骄傲地和媒人说,小女本来只能订商会儿子的婚,现下可以和刺史公子相配了。”

  “.”

  “所以那请帖放给我的时候,我好像一下从一个梦里醒来了。”齐昭华一笑,“原来我依然是朵花儿,只不过裱上了一层清白高雅的颜色,能进更富贵的人家了。”

  “我倒不讨厌人家公子,只是即便没有江宏等着我,我也从小自视甚高,总以为这辈子要做些了不起的事情。”齐昭华缓缓诉说着,“这件事给我很大的打击,我负气背笈独自来到神京,那时候望着这座陌生的繁华大都,宫城巍峨,百坊星列,却只觉前路未定、人生迷茫,除了抱负和倔劲一无所有。”

  齐昭华顿了一下,偏头安静看向窗外,仿佛想起那段时光。

  “那时候我每天在长安的街上游荡,一架架车辇从身旁驶过,里面坐着的不知是哪位世家公卿。我从小家境不苦,那时却颇为艳羡,常常痴立望着,极目看着它们驶入内城,猜想着会驶进哪个衙门。”女子回忆着,“于是我在神京汲汲以求,四处投递,游宴赋诗,干谒青紫.渐渐地,倒也真有了‘齐昭华’这么一号人物。”

  “在博望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尊敬、注目、爱慕、向往以及一些来由不一的恶意。我早已习惯处理这些了,几乎如鱼得水。”齐昭华安静了一会儿,望着月亮,“但那种迷茫一直挥之不去。”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在浪费生命,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上天给了我一副好样貌,我自己从小习得一身诗文,这就是我最锋利、也最有用的武器。”

  “直到在一次诗会上遇到恩君。”

  “那是四年以前了,是我孜孜求索了半年才得以进入的规格最高的一次游宴。听说这次诗会里有尚书公子,有成名高士,还有郑王这样的世家贵族.我那时真想看看这座大城的‘上面’是怎么个样子,也忍不住幻想能得谁看重,从此平步青云。”

  “我为那次诗会做了非常多的准备,最后也真的凭借一首精致的七律赢得了满堂喝彩,那是我孤身入京后的最大成功了,在神京这样的地方、在这样规格的诗宴上受到追捧,能置换出的利益是难以想象的。”齐昭华说着,“一宴之间我真的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郑氏兆辰,吏部侍郎,宴后将我邀至园后小院,愿意公荐于我,及第后荫于郑氏之下为官。”

  “只附带一个微小的要求,要我陪他睡一晚。”

  裴液愕然转头,身形纤长的女子依然倚着阑干,酒后双颊微霞。

  她转过头,第一次抿起了嘴角:“那时我真的很认真地去考虑了。”

  “.”

  “于是令我更加烦躁。”

  “我其实意识到这次运气有些不好了——这位郑兆辰本就有些风闻,若我取得的是那位尚书公子或那位文坛耆宿的赏识,恐怕就没有这些恶心的事情。但你知道真正让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的是什么吗?”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是我忽然发现,那名宴会上排在第二的、其貌不扬的半百士子诗其实写得比我要好得多。”

  “.”

  齐昭华转过头去,安静望着天上的白月,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没有一刻比那晚更令我迷茫。在走出小院后的凤凰台上,夜雨有些清凉,我趴在栏杆上不知道发了多久呆,来神京苦求经年,却感觉依然站在原地。那夜我想到自己是为了割断原先的自己而远离家乡,然而到了神京,却依然靠着诗词和姿容来迈进这些门槛写诗作词引人家欣赏,和涂粉点妆招人家喜爱,又有什么区别吗?”

  “多年文坛诗会流连.都是谄媚。”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恩君的。”齐昭华收回目光,轻声道,“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我旁边,她披着灰氅,左右各有侍女持伞,自己提着一小壶暖身的清酒,用手去接夜雨。”

  “后来好多次我都想,如果那晚我没有走出那個小院,也就遇不到她了。”齐昭华转过头来对他一笑,酒眼有些迷蒙,“没有任何刀子能比那句轻叹更锋利地能剖开我二十年来的人生,我到现在清晰地记得那个料峭春夜的每一处细节。”

  “她说,‘问汝立身谁倚仗?一身妍皮痴骨。’”

  裴液微微睁大了眼,齐昭华微笑道:“对,后来我知道这是恩君的《贺新郎·自咏》,我一直铭刻在心里。”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聊彼此的身世、聊彼此的志向.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古人说沉疴‘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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