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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456节

第462章 生前

  丁玉康生得很随和,怪不得惯常调解家长里短,这样一张脸确实容易插进话去。

  仵作的验尸结状写得很简短:【所验丁氏年四十九岁,尸体身长四尺五寸,有五处擦伤、三处淤青,致命伤在太阳穴,有拳伤两处。】

  “丁捕快有修为吗?”裴液解开尸衣,从脖颈处仔细查看着问道。

  “啊?没回大人,丁叔没修为。”徐柳有些拘谨地应道。

  赵义自己不愿意来这里是有缘由的,验尸不仅是件脏活,还是件累活,徐柳进入县衙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看一具凶杀尸体。

  他并不知旁边这位大人从何而来,但他分明年轻得过分,此时却平淡地看着这血淤半面的可怖死状。

  “你和丁捕快有交情?”裴液捕捉到这个称呼。

  “.回大人,其实不算太熟,我是跟周捕头跑外事的。但有时候碰见丁叔.他就主动跟我聊天。”徐柳道,“他说他早年也长跑外事的,让我.熬一熬,过去就好了。”

  “哦。”裴液点点头,已将这具尸体整个裸出,大略一扫,身上确实基本完好,没什么伤处,“你印象中丁捕快最近有什么不同吗?”

  裴液很清楚,在不同的人眼里,同一件事物的样子是不同的:“比如有没有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仔细想想?”

  徐柳真的仔细去想,他刚进县衙,正是上司同僚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的时候,此时凝了半天眉,道:“.也没有吧,我也不常看着丁叔,他反正还是照常来房里当值,晚了就去平康坊逛逛,要说的话就是这几天好像不喝酒了,也不太找我闲聊。”

  “不喝酒了?”

  “是,往常他常说‘微醺赛神仙’,饮两杯就飘忽忽地去逛夜景,但前些天房里都闻不到酒气了。”

  裴液点点头,伸手示意道:“来,扶下脚,翻一下。”

  徐柳身体微绷,抿唇上前握住脚腕,刚在犹豫如何发力,沉重的尸体已柔和平稳地一轻一沉,轻巧地翻转了过来。

  他一时不懂自己扶这一下有什么用,但下一刻想起来刚入衙时老仵作和他说,死是一件重事,即便真气丰盈,搬运时有条件还是两人抬一下,这是“不扰余魂”。

  裴液目光再次扫过脊背,这确实是一具很简洁明了的尸体,手上肘上几处擦伤,后腰一处淤青有些重,不像摔在平地,倒像磕上什么边角。腿上也擦破两处,然后就是三记致命的重拳。

  七生对一个身无修为的五旬凡人,就是可以这样干净利落地抹杀。

  裴液想起牢中初见时,那尚未入邪的、沉默的荒人他确实能冷酷地打出这样三拳,也当然不是因为路上撞了一下,这只是他选定的入狱理由。

  可当时丁玉康并没穿捕服。

  裴液唤徐柳翻回尸体,系好尸衣,两人在水池旁洗了手。

  裴液脑中想着,还是回房去要了近两月的案卷来看。

  四起游侠械斗,七起盗贼案子。

  没有人命,两起单挑致伤,两起群斗,都是常见的那几群人。

  盗贼是江湖巧手,就种类各异些,也基本侦破不了。有锁好的柜中金子不翼而飞,有路上走着忽然发现荷包没了,有两個混混被一蒙面人打倒,抢去了周身五两银钱,还有东城万年县通传过来,说平康坊两家米店遭人潜入,却暂没发现失窃,只贼失脚砸破了花盆.

  裴液一一读着,在这件事上少年展现出难以想象的耐心,他知道自己最终面对的是什么敌人,因而绝不肯放过每一处细节。

  但确实没见到和丁玉康相关的地方了,裴液合上案卷,和县衙的众人点头告别,下一步径直来到了丁玉康的住所。

  永和坊,一间很体面的小院,门上已经贴了封条。

  裴液推门而入,院中植树种草,侍弄得都颇有意趣,确如县衙诸捕快所说,这是个已走在退休路上的人。

  只是如今连日无水,已然有些萎靡了。

  各处陈设都很简单,是个独居之人的样子,一切都只为自己方便顺手。

  西边厢房锁着,裴液落锁查看,都是些码放堆叠的杂物,院中支了灶,裴液揭锅看去,干干净净,灶底也落上了灰他顿下了脚步。

  东边厢房正是厨屋,县衙众人提过,老丁放班往往打酒切肉,平日即便不请客人,自己也总有凉有热、有荤有素。

  但这间屋子现在干净得有些冷寂,不是主人忽殁后的无人打理,而是根本没有备菜。

  壶中无酒,锅中没有剩肉,器具都搁在架子上,碗盘也干净地摞在柜子里,全然是无人使用的样子。一副更好的酒具在高处珍贵地放着,但即便下面普通的那套,也没摆在常用的地方。

  ——即便主人在的那些天,也不曾在这里用餐。

  但答案很快在卧室揭晓了。

  床被乱摊着,仿佛连日没有整理,用餐的地方被搬到了这里,一张小破方桌支在地上,小碟摆在上面,里面残留的醋萝卜已然发毛,旁边是咬了一半的、同样霉星点点的馒头。

  怪异的味道散发出来,裴液揭开旁边松散的小瓮盖,一柄木勺浸在腌好的酸菜中,是时被捞取的样子。四包纸包好的馒头摞在桌旁,裴液数了数,还剩十五枚,是一个汉子两天的食量。

  在死去前的那几天他没再饮酒,连着吃了数天的馒头咸菜。

  裴液凝眸立了一会儿,旁边就支着桌椅,书籍纸张摆在桌面上,裴液走过去,灯里还凝固着未燃尽的油。他一连拿起几张纸来,都是些看不懂的勾画草稿,那像是某个地方,又像是某种路径,有些则是数字的计算。

  裴液仿佛见过这个场景,那是老香子的卧室。

  但这里并没有什么灵异癫狂,裴液只看出一种周密的冷静他一一翻过这些草稿,终于找到一张干净清晰的纸,仿佛用以记录某种努力后的结果。

  “九桃,约六十。九月八,八百斤;九月二十,八百斤;十月初一,八百斤。

  聆芳,约七十。九月初一,一千二百斤;九月十五,八百斤;九月二十五,一千五百斤。

  ”

  整张纸都是这样奇怪的名词和数字,洋洋列了十多行,却不知指示的是什么。

  裴液凝眉看着,直到目光一顿,忽然见到其中夹杂的一个熟悉的名词。

  ——“莲子香,约八十。九月十一,一千斤;九月二十二,一千斤;十月初三,一千斤。”

  裴液记得“莲子香”这三个字,那夜他去平康坊游逛时,那位莲台上舞动的艺女,就正是从这栋楼上飞下来。

  这些是平康坊的青楼?

第463章 鲤馆

  裴液以【鹑首】将这份记录烙印在心里,又去万年县衙翻查平康坊的案卷,但没什么特殊,依然是械斗和盗贼,盗贼之案为方便全城缉捕,已向长安县通传过,械斗则名姓清楚,裴液寻了寻,没在上面看到那夜张飘絮的名字。

  于是他意识到很多打斗是不报案的,而捕快房中一共二三十人,也全然不像稽查全城的样子,恐怕是上报的才算案件。

  更多的事情他们见不到、查不出、管不了,有仙人台,有金吾卫,有禁军,有京兆府.在神京这样的地方,两县捕快确实是地位低微、职权边缘的吏员,怪不得很多人甚至没有修为。

  裴液撂下案卷,提剑往平康坊而去。

  第二次来到这里,又已是夜幕垂落了。

  这也正是此坊最热闹的时候,依然是一派繁华风流的景象,红楼娇颜,宝车锦衣,还有时时可见的京都游侠这片坊确实如同脱出在神京秩序之外,但某种程度上,它的存在也正是大唐气质的一个缩影。

  无数人都在这里游逛,灯烛如昼,一切都是光明的样子,丁玉康又触碰到了什么呢?

  他是在酉时初出门,戌时两刻死在东街之上,裴液在心里勾画着他行径的路线,复原般走着东街。

  这是一条不太“平康坊”的街道,固然也是灯影繁华,但脂粉气和风流气都淡了许多,很多日用的铺子开在这里,各类衣食住用——侠少们也要穿衣,姑娘们也要吃饭,鞍破了马病了琴坏了,总得有地方修。

  丁玉康来这里做什么?

  裴液缓缓踱着步子,他拿到的不是仙人台精密有序的案件记录,而是县衙简略毛糙的案卷,当诸多细节已被时间湮去,他只能努力进入与丁玉康感同身受的处境。

  一个停了酒保持清醒,饿了就馒头咸菜、饱了就坐回桌前继续勾画的人。

  一个年近五旬、没有修为,已进入了人生享受阶段的人。

  如今他带着久疏锻炼的身体,却要重新面对某种庞然大物,身上的官服和腰刀不能给他任何倚仗,他在这里连续好几天扮做一个平常的路人裴液按照他的步速缓缓走着,观察着两边的景物。

  脚步忽然顿住。

  他偏头望着街旁的建筑,约莫两丈的墙围起了一片后院,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忽然重合,那是丁玉康勾画出的某页线条。

  去掉一切装饰和曲线,长街与房屋就排成了最简洁的线,而不只是这個角度,也不只是面前这面高墙,周边几栋都被丁玉康勾画了出来,然后被一根线连起。

  裴液凝眉想着那幅无比认真的草图,看着面前的街景,他几乎想象到当时丁玉康是如何踩了好几个不同的角度来勾勒这片房屋的布局,可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呢,布局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变,这幅图有什么好思考的呢?

  直到裴液忽然意识到.他是翻不过这面高墙。

  丁玉康的身影几乎一下清晰在面前,那日他就这样和自己一同站在檐下,只是他没有真气,也没有年轻矫健的身体裴液凝目思索着,将自己身体变得沉重迟钝,如果想翻入这面墙中,他得怎么走呢?

  攀檐、迂回、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渐渐的,一条与草图上一模一样的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打扰,请问一下,这间是什么院子?”裴液随手拦住一个路人,在他蹙眉之前举起手中的雁字牌。

  “你哦,是梁家米铺的仓房。”这人停下步子,道,“前些天听说还遭了贼,可您说这米还能背两袋出来不成,果然最后一查什么都没丢,那贼还自己失脚跌破了花盆。”

  米铺。

  裴液一瞬间明白这老捕快在查什么了。

  没有跟徐柳吹牛,他年轻时确实是跑外事的,而且一定是其中的佼佼。

  他后来带的徒弟,也一定能上京兆府供职。

  这份细心和谨慎绝对是在命案中磨砺出来——他是在翻查平康坊溯所有米面铺子的账本,以此侧看各个青楼的吃食用度。

  一百人的楼,十天绝对吃不出两千斤的米。

  裴液一瞬间就在那张列满的纸中找到一行无比显眼的数据。

  它的全貌是:“鲤馆,约一百人。九月九日共购入两千斤米面;九月二十日又购入两千斤;十月一日,再购入两千斤。”

  鲤馆并不难寻,就座落于平康东南角,就一百人的规模来说,它占地有些过于阔大,而其中植以草木松柏,没有过高的楼阁,更似园林之貌,于是就平康坊的整体气质来说,又有些偏于幽静。

  “鲤馆号为‘平康第一馆’,但声名远大于人流,盖因其花费过于奢靡,又筛选客人身份,常人难近。”裴液问后不久,许绰传来语声。

  “我听说平康的青楼都是帮派把控,这家背后是什么帮派,如此高调?”

  许绰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裴液知道她是在等待资料,果然片刻后语声再度响起,许绰似乎沉默了一下,道:“太平漕帮。”

  “太平漕帮?”

  “原来这就是他们在下面的触手”许绰自语着,转声答道,“——太平漕,神京城的第一大帮,主干把持漕运,其余青楼、赌坊、斗场等产业不计其数,再深处,贩毒贩人、抄家暗杀恐怕也有.这帮派一直和上层有密密麻麻的勾连,长久以来无人能动其根基,但我缺少下层的力量,对他们了解也并不深刻。”

  裴液缓缓点头。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丁玉康已经用尽了谨慎和小心,但在马脚稍微露出的那一刻,就被迎面而来的人三拳当街打死。

  这甚至谈不上暗杀,近乎明目张胆。

  裴液还是不清楚丁玉康为什么忽然抛弃原本的生活来查他们,但那并非重心了。

  于他而言,已经知道荒人为何杀死这名捕快,也就知道那朝狱中自己伸出的触手,是从何而来了。

第464章 马踏

  “太平漕帮.”裴液喃喃,他望着面前华美的大馆,走得近了,几乎可闻里面的潺潺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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