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27节
实话说,裴液几乎是第一次执如此标准的士人揖礼,尤其是面对初见之人。
而礼毕之后竟然没见回应,面前之人竟是认真地看着他们。
“……好,见过了。”其人轻声道,抬袖拱手还礼,腰身半躬,“我是朱问,表字考之,两位随我求道,我当诚心教之,愿相得益彰,如镜相鉴。”
“那便行礼吧。”其人退后两步,敛袖等待。
裴液懵了一下,旁边方继道已端步往旁边而去,裴液这才注意到那边竟然支着一个装满清水的石盆。
方继道在其中认真用皂荚浣净了手,又以净巾细细擦干,而后行到朱问之前,面容端正地跪地叩首,而后朱问上前将其扶起,为他仔细整理了衣冠腰襟,拂去膝上尘土,方继道再揖而谢,礼便成了。
方继道去到朱问身后,然后朱问将目光看向了裴液。
裴液立着。
他沉默了一下,抬眸张口道:“朱先生,我能不行这个礼吗?”
朱问闻言倒没有怒色,目光看着他:“此为拜师之礼,你行过此礼,才算入我院门。”
“……我没想拜您为师。”裴液颇为耿直。“我是奉许馆主之命来为《二天论》之事作助,亦求在您身边得些裨益。”
“那你为何持此信而来?”
“……”裴液怔住。
“‘兄但有托付者,可持此信置我身边修学,以续道种。’愿求我之道者,入我院门,你既不为求道,何必来此?来此既执了此信,又岂能说为戏言?”朱问端肃看着他,大概自蒙童之后,裴液再没有这种面对严师的感觉了。
“行礼罢。”朱问声音凝肃了些。
裴液还是没动,沉默了会儿:“我行个半礼行不行?”
方继道眼睛已经瞪得像铜铃。
朱问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挪到他腰间之剑上,忽然道:“你已有师承,是不是?”
裴液再次哑然,他心中自然只有一位师父,然而师仇未报,他又自认和那道身影相差甚远,并不肯说出口来。
朱问却由此想到了什么,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哦,怪不得,原是越沐舟的传人……”
裴液既没想到这端肃君子的口中也会吐些淡嗤不屑的意味,更没想到有人提及这个名字会有这种语气,他一时有些生气的瞪大了眼。
朱问则继续端肃道:“我不认你为弟子,你也不必拜师了,行个半礼吧……日后多学学德与礼。”
第545章 书与礼
裴液是真的有些恼怒。
他对他人情绪的感知由来敏锐,这一刻他听得很清楚,那绝不是给旧年老友的一句损话,他也没从里面听出什么感情。
事实上面前这位哲子从始至终都十分严肃,或者说也没什么情绪,那双眼睛深如潭水,但却并无幽动之感,反而像是古木,他看着少年,是以认真的态度道:“既然你是越沐舟的传人,那就多学学德与礼吧。”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甚至面前之人是跟越爷爷有过节都要更好——裴液抿了抿嘴,没什么表情地躬身行了个半礼。
朱问一丝不苟地还了他个半礼,也上前为他认真整了衣冠。
然后这位哲子引二人入了一间不大的静堂,其中已摆好一大二小三张桌案,让他们先入内坐下,他则转身离去。
步伐渐渐远了。
方继道悄悄看了裴液一眼,偏头小声道:“……裴少侠。”
“嗯?”
“朱先生为人方正,你别太生他气。”
“哦,我没。”
“那就好。”方继道笑一下,嘱托道,“过后朱师来讲授,我们需先起身持弟子礼,然后朱师受礼,这是常礼,往后每次授业前都要行。”
“哦。”
大约也只过了片刻,朱问便重新回来了,原来是去取书,抱过来有八九本,放在案旁,起身端正了衣冠。
方继道敛衽起身,拱手行礼。
裴液装作不知道。
朱问并无怒色,依然是严肃的面容,道:“裴液,课前须行礼。”
“哦。”
裴液站起来,学着方继道行了一礼。
朱问立回案前,取了一本书递给方继道,然后将剩下的都给了裴液。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朱问看着二人,“我一生之道,只是求天之理,前半生立身以性理之学,后半生投命于二天之论。天性幽蒙玄奥,此生罕有与谈者,算来唯李缄与南修寥寥几人可以相论,然李台主观世,南哲子尊天,毕竟各秉其道。”
“继道,所有一切,我当尽心授你,能得几分,看你造化。你承我业之后,学林孤身,唯道相伴,望你终身持心,不可夺志。”
“朱师教诲,继道铭记在心。”
朱问转向裴液,是同样的声音:“裴液,我于你既不传道,亦不授业,唯可解惑。我见你诸礼不通,想来虽入我门,却尚无读过什么经典,你且先读‘三礼’,后研《尚书》《诗》《孝》《孟子》等书,这些时日里你须刻苦治学,我亦尽心教你,能明解圣人德教,便算有成了。”
“是,多谢朱先生。”
裴液还待他说些什么,然而朱问就此无言了,这位哲子在案前坐下,端正地翻书提笔,不再抬头。
冬风飘在窗外,堂中一派安静。
裴液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修学的常态了,他下意识看了看方继道,书生已认真翻开朱问递他的那本书,上面全是端正手写的细笔,下有密密麻麻的注释乃至绘图,他凝眉看了一会儿,打开了自己的书匣取册参看。
“……”
裴液收回目光,心想自己来此的主要大事怎么一点不提……他蹙了蹙眉,也从面前这摞书上拿了一本下来。
看了看封皮,换了一本。
瞧了瞧,又换了一本。
他又蹙蹙眉,抬手把这摞书一一翻过。
“那个……朱先生,我这儿没看见《三礼》这本书。”
朱问抬起眸来:“‘三礼’是《仪礼》《周礼》《礼记》三书,你可从《仪礼》开始读。今夜回去,将‘十三经’的成书、传布与注解整理抄写一遍,明早拿给我。”
“……哦。”
裴液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翻开了这本《仪礼》。
窗外松柏的隙漏间流过风声,在这里读书想来一年四季难感到什么变化,这些高树是一年四季的绿且孤直。
裴液认真且艰难地读了近两个时辰,天色似乎已经昏昏了,整个静堂中依然只有书声和笔声。
他不太懂为什么要让自己读这种书,两个时辰他差不多能看懂一式新的剑招,即便拿来研究些天道问题想来也对日后修行有助,但这本书真的全然就是礼仪。
只看它的章目吧: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仪、聘礼、觐礼、丧服……
实话说语言虽然古奥,所叙却并不难懂,只是这全然知识性的东西令少年有些昏昏欲睡。
大约在黄昏色真的投入窗中时,朱问合上了自己的书,搁下笔:“可有什么疑处?”
方继道起身一礼,持书上前,跪坐在朱问案侧,将书本一并递了上去,开始说些“二性何解”之类的问题。
这场答问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裴液秉着不浪费时间的原则继续翻书,直到他们终于停下。
朱问看向他:“裴液,你书读得如何?”
“……还好,朱先生。”
“且持书来。”
裴液拿过来递给他,站在前面。
“学生请教师长,若有案,则跪侍案侧。”朱问并未接他的书,示意他自己拿着。
“哦。”裴液学方继道跪坐旁边。
朱问问了他几处问题,示意他可以翻书来答,裴液磕磕绊绊地都答了上来,朱问面上无赞许也无批评,待他答完,将他读过的部分从头到尾与他详细说了一遍,末了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通之处?”
裴液耐着性子听着,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朱先生,不知‘二天论’的事,现在是个什么步骤?”
朱问看着他,第一次眉头微蹙:“治学应当专心,‘二天论’与《仪礼》何干?”
“……”
不过这位哲子似乎确实不会发怒,严肃道:“《仪礼》此书,还有不通吗?”
“都通了。”
朱问点点头,枯木潭水般的眸子看着他:“人兽之别在于礼,你既佩不羁之剑,当认真研习,不可敷衍。”
裴液怔了一下。
“且再温习三刻,今天的日课便结束。”
方继道起身行礼,两人回到座位上,又安静阅读了三刻钟。
朱问起身,三人收拾好书笔,出门时已是夜幕淡淡。
朱问带他们去用了晚食,方继道拿到那本性理之著后近乎如饥似渴,吃饭时都不曾放下,端着碗时也一直在询问,裴液则只在旁边品尝着这天理院的饭菜蔬果,定之为寡淡无味。
饭后别过方继道,他从今日起便在天理院中住,朱问带着裴液,则往小院而回。
月明松间,叶投疏影,小径上只有两人,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裴液很少觉得尴尬,但在这种独处的气氛中确实有些绷着身子。
直到朱问忽然开口:“你每日都要练剑吗?”
裴液怔了一下:“……差不多。”
朱问点点头:“你不必如继道般日夜在此,但每日须有四个时辰在院中,早午皆可,若有他事,需先知会于我。”
“四个……”
朱问却没再答话,似乎这已是不可修订的铁律。
两人回到院中,却是越过第一进,朱问带他径直开了第二进院子的门。
“修学之外,你我同负‘二天论’之事,你是桐君那边交托之人,我仔细说与你,你回报便是。”
“……好。”
朱问推开门,此院前是一栋矮小的二层书楼。
裴液以为他们要上那看起来就很古旧的二层,但朱问却没有上行,带着少年从一层穿堂而过,是来到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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