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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528节

  立在檐下,一眼望去便是久久无人踏足的幽静之处,三面古墙苔色暗淡,石径生长在土中,冬已无草,但正中一方水面清静的圆塘却未结冰。

  这就是座很平常的后院,但却并不荒废,而是处处可见认真打理的痕迹。

  “二天之论我前月已构筑完成,文章和著书也都已写好,现下只是每日看看还有无什么新的问题。”朱问将书放到桌上,又取出刚刚用过的笔置入檐下盆中洗墨,“这处动得很妙,理论上的矛盾都能解决,又极契合道家之观,没有幽微怪异处,是可以推行天下的道理。”

  “但许馆主说……您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是,因为我尚未证实。”朱问道,他的语气总是平实而严肃,似乎绝无闲聊或开玩笑的时候。

  “证实什么?”

  “二天论。”朱问道,“我十年前得闻此论,便着手推论与验证,如今二天之理的体系已完善,但即便十年过去,‘验证’也仍未结果,大约还需二旬或一月吧。”

  裴液想起来,许绰曾说一门立论一要说通,二要实证,如今这位哲子想来是耽在这第二项上。

  “朱先生是如何证实?”他不禁问道。

  朱问看向后院:“就是这处院子,你无事不要踏足。”

  “……?”

  裴液一时没理解,他又看了看——这院子确实仍然是寻常的样子,没有像幻楼一样冒出什么神异来。

  “等天再寒些,到了结冰的时候,便看圆塘之水冰冻如何。”朱问低眸擦净笔杆,悬置挂好,“若全然冰冻,则为一天;若半冰半冻,则为二天。”

  裴液瞪大了眼睛,一时以为不是在神京天理院中,而是在奉怀的街头听江湖骗子的算命,但面前哲子的神情依然如常,擦干手来到檐下,取了簸箕和扫帚,便下阶入院。

  “这是为何?”裴液追问。

  朱问却没回答。

  “那……”裴液茫然,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证实’,这分明是尚无结果的判定,“若真的全冻了怎么办?”

  “真的全冻了,便是‘二天论’为虚,我已说过了。”朱问依然平声道。

  “……”

  “事便如此,也无他事。你若觉得冷,便自己沏杯热茶,可以离去了。”

  “……”

  裴液怔怔看着这位哲子走上小径,认真仔细地扫着,末了又取一长耙,勾去了塘面上的几片落叶。

  冬日的寒冷似乎真的侵入了筋骨,裴液抖颤了下,转身到桌上拈了几片茶叶置入碗中,倒水冲泡了半碗。

  端起饮了一口,少年的眉毛就蹙了起来,是极苦极涩的劣茶……不过倒确实暖了些身子。

  ……

  ……

  裴液回到故相旧宅的时候,明月是真正高挂天上了,冬夜的街道比夏夜人少了很多,来到门前时裴液回头看了看,小园里空无一人,变把戏的也不见了。

  然而手上一推却没推动,脸险些直接撞上去。

  裴液愣愣地低头看了眼大门。

  锁了。

  他沉默立了两息,一跃翻过了墙头。

  来过一次裴液就能记得路,但这次那书楼里一片漆黑,亮着烛火的倒是旁边侧院。

  裴液有些小心犹豫地来到院前,灯烛亮着应当是还没休息,但也不一定就方便打扰——主要他还是有点儿亏心爽约三天一事,这时在思考要不随便找个院子睡了便是,明天见面一打招呼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然而小院中只有安静,他凝神听了听也不知女子在做什么,犹豫一下,还是先以真气挑开门栓,抬手轻轻将院门推开了一个缝隙,探头往里看了看。

  迎接他的是许绰安静的目光。

  “……”

  “……”

  女子披氅坐在院中,腿边生着火炉,膝上放着书,抬眸看着少年缝隙里夹着的半张脸。

  “天理院不知是什么地方。”她淡声道,“裴少侠待了一天,竟给教成了半夜摸人院子的小贼。”

  “……我是怕打扰馆主。”裴液笑了两下,推开门站了进来,搓了搓手,“天真冷哈哈,怎么,这大冷天的还坐在院子里。”

  “上次和你说过,我喜欢凉风,刚好小猫在。”许绰低下眸,“我睡得很晚,过来吧。”

  裴液走过来,院中确实真有他一张小椅,他拉到许绰桌边,上面摆着几本新旧不一的书。

  “天理院怎么样?”

  “还行吧。”裴液其实恼朱问提及越爷爷时的态度,那些事事尽礼的端正也颇受他山野间性子的抵触,“反正就是读些书,‘二天论’的事我问了,他说还要二十天或者一个月,要等池塘结冰。”

  他好奇看着许绰。

  许绰却无什么惊讶的表情,点点头:“是的,我们要天理院提出二天论,并非找个代言便能做为喉舌,而是需他们真的认同,这杆旗子才能立起来。我们选朱哲子,不是因为他关系亲近,而是他正是最合适的一个。”

  裴液没太懂,女子看着他,淡声道:“天理院四位哲子,遵同一共识,持两种观点,却有四种立场,你知道是怎样吗?”

第546章 涌动

  裴液当然不清楚,他既不知什么立场,也不懂什么共识,茫然抬头望向女子。

  “朱哲子既无门楣,又乏依撑,当年能立于天理院中,乃至如今成士林之马首,只因其在天人之观上不可忽视的成就,足以开宗立派。”许绰倚在靠背上,缓声向身旁少年讲述着,“你未知当年之事——神京士林攘攘,无数名儒为其摇旗呐喊,盖因不是朱问需要他们的助威,而是他们需要认同朱问来证明自己是有知之士。”

  “然而今日你也看到了,他至今也只收了一个弟子。”许绰继续道,“你若稍微了解过些士林风声,就该知道如今‘朱哲子’这个名字还有没有当年的威风。”

  “……”裴液不曾了解过,但那夜绿华台上他亲耳听见过两名士子的言论——何止是没有威风,简直有些令人避而远之。

  “即便没有如今的压力,朱问这个名字也已是士林一道令人沉默的旧声了。”许绰道,“朱问此生至今,只有两次立在士林之前,皆掀起动荡的风暴。第一次便是天人性理的构筑,以其超逸慎正惊艳诸人,天下究理之儒景从纷纷,承于此理大翼之下。彼时朱问一介白身,无论入不入天理之院,皆退可为儒道一极,进可为紫衣大公,几十年后之天下学宗,必应于其身。”

  “但朱问避开了一切洪流,他倒并非一一拒绝那些讲学与邀请,而是根本令人找不到,径自进了天理院中,只因这是一隐世的遮蔽。”许绰道,“然而其人虽不受声名,性理之论的光芒却不会掩去,无数士子荫于此下,诸多大儒也接过朱问抛下的名利,至此,士林欣欣向荣,应是两全其美。”

  “然后就是朱问第二次现于人前了。”

  许绰轻叹一声:“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坛讲学,应者云集,他在坛上木声读了一篇写好的文章,你若去找的话还能看见,叫《性理十纠》。”

  裴液怔然看着她。

  “他读完便走了,掀起的浪潮却冲向了整个士林,他在文章里指出了先前性理论的十处致命的错误或疑义,将自己的立身之基拆得七零八落。而更加致命的是……他在文末说自己尚无力求得真义。”

  “……”

  许绰没再说话,裴液也明白了。

  他坐在院中望着夜空,安静了一会儿。

  “所以你知道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绰轻轻叩着桌面,“他无意从驳杂纷乱的现实中去与人持论辩经,他相信真理就是真理,由之追求的是世界必然存在的唯一真相,再由此返回人间,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正所谓先得天人之理,再通古今之变,而后知治乱之所在。”

  裴液定了一会儿,但下一刻又微微蹙眉道:“可这不就是天理院的信条吗,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

  许绰摇摇头:“天理院剩下三位哲子,南修,卢春水,闾鼎,其中只有南修是奉行此信条,可惜与我们背道而驰。”

  “为何?”

  “因为南修正是‘二天论’最绝然的反对者,他笃信天一的基本观,斥骂‘二天论’是许相出于政治目的的偷手,有污格物求是之精神。”

  “……”

  “某种程度上,他是骂中痛处了。”许绰笑叹一下,“而剩下两人,你其实都不是全然陌生了——你幻楼所见那名哲子,正是卢春水;而闾鼎,已然花甲之年,正是国子监的祭酒,你在国子监的许多事情,乃至《四气玉烛剑》的问询,都是过他手的。”

  “这两人……有其他立场吗?”

  许绰默然一下,轻叹:“卢春水是卢家当代梁柱之一,手段高妙,既负世家之势,又有清美之名,卢家在朝堂影响既远且深,少不了在儒家内部的扎根;而闾哲子,正是许相的老师。”

  裴液渐渐明白:“他们……其实都更注重眼前的现实。”

  “不错。”许绰点头,“他们其实关注的是大唐的命运,只是正如朱问与南修一样,一者欲大唐稳固,则立在‘天’上;一者欲大唐久长,则立在‘人’上。”

  裴液点头恍然:“所以,朱哲子和闾哲子是站在‘二天论’这边;南哲子与卢哲子是站在‘一天论’那边。但这四人间的立场目的又全然不同,若换一问题,可能又重新洗牌……”

  他喃喃着,一时颇觉奇妙。

  许绰含笑看着他:“但即便如此,他们四人在明面上却一定都极坚决地承认一件事,那正是我们能修改天论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裴液抬头看她。

  “天理客观且至高,现实需依据天理而修正自己。”许绰缓声道。

  “……”

  裴液一霎明白了。

  盖因即便卢春水与闾鼎真正目的在于政治博弈或者大唐路线,只是以天论为手中武器……那首先要维护的,也得是天论本身的权威性。

  如果卢春水表露他所需的仅是五姓治国,根本不在乎什么昊天之意,那么首先崩塌的反而正是如今的大唐国体。

  裴液至此才真正明白这天子城里正在进行的游戏,无论在国子监当学子还是在修剑院当剑生,都一定不会得到这样清晰的视野,冬夜很安静,他也安静了一会儿。

  他下意识瞥了许绰两眼,这位女子还是那样旷世秀群的姿容,在雄主般的从容中又带些书生般的清弱之气,兼以柔婉的娴雅,实在美得很容易令人痴迷。

  不过裴液自认不是这种人,他这时感受到是另一种魅力——他一直听说许绰在忙,这时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只觉这位女子就像这庞大帝国的棋手,那腹中不知还蕴藏着多少惊人的远谋,又有多少已经布下线条。

  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幸坐在身后旁观。

  “偷看我干什么?”许绰挑眉。

  “……”

  裴液没说话,低头勾了勾怀里小猫的下巴。

  许绰视角里这时少年倒也像一只时凶时乖的黑猫,这个比喻令她有些莞尔,不禁心想初见时全然认真地待他以诚,把他当个偏执杀神来看。如今瞧来其实比想象中随和很多,往后可以多逗逗,想来也不会炸毛……

  “那个,《秋千索》什么时候写?”这人形小猫忽然抬起了头,仰头看着她。

  许绰挑下眉:“还‘什么时候写’,我都写完交过去了。”

  “……?”

  “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我自己也要忙了,岂有时间一直等你。”许绰低头翻着书淡声道,“反正这几天忙,下次再说吧。”

  裴液瞪着眼,这次深刻感受到被放鸽子的无力感,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道:“拿给我看看。”

  “没留备份。”

  “啊?”

  “我另抄一份做什么,反正见了报到处都有,你届时自己买份看就是。”

  “我现在想看,我等好久了。”裴液蹙眉,“没稿子……那你心里不是还记着吗?”

  “……”许绰沉默一下,“……你是要我给你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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