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29节
“……”裴液顿了顿,“不必。”
许绰低下头继续翻书。
安静了一会儿,女子道:“其实这个故事,并不是我现在才开始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写的。”
裴液怔:“什么?”
“你若得闲时,可以去书楼里多翻翻,那里应该确实有份手稿,不过残缺不全,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许绰道,“故事中有两个人物,我和一位朋友就分别揣摩他们的心境……我叫你来,其实正是想你顶替她的角色。”
她看他两眼:“刚好你是男子,瞧来好似也有些痴情的潜力,算是合适了。”
裴液瞪眼,但还不及说什么,就听屋中传来一道婴孩般尖细幼嫩的叫声,这下他更瞪大了眼。
却见许绰面色如常地放下书:“行了,我去和汐夜说说话,你自找间屋子睡吧。”
裴液茫然站起身,这时他蹙眉在想既然她不跟自己写《秋千索》,那自己为什么不回修剑院去睡,但还没想明白,步伐又被身后女子叫住。
他回过头,许绰立在阶前向他认真道:“崔照夜寄心的‘剑态’很珍贵,明日我会把她叫来帮你,这些日子浪潮愈汹,你在剑上千万不要松懈——其他一切我已算好,唯独到了最后,我倚仗的其实只你一人。”
裴液在院门前怔了怔,女子安静立在檐下的烛光里,寒风中一手捏着暖氅,他抿了抿唇,道:“好。”
……
……
七生之后所需睡眠越来越少,裴液起床后旧宅还是一片寂静,想来许绰没起,崔照夜亦不在这时过来,他出门在旁边街上吃了屉包子,便迎着晨风往天理院而去。
冬日的这个时辰街上人流确实稀少些,去干坐读书裴液自然没有那么积极,他松闲地走在街边,脑子里琢磨着刚学会的两式新剑,一会儿又飞到崔照夜所提的新奇境界上。
他如此望着空处想着,直到身边的吵嚷越发扰耳才回过神来,怔然向前看去,原来不是天暖人流多了起来,而是他已到圣前坊的地界,所踏足的整条街上,几乎挤满了士服的年轻人。
一瞬间仿佛误入异境,他先听见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字句被撕扯得很隐约,大概是“杀人枉法,正道何在”。
随之就是一片轰然的汹涌,吵嚷中颇多破碎激烈的词语,其中夹杂着许多他不认识的名姓。
但这只是前方的一小片,整条街的人群已拉成令裴液心惊的长龙,每一处都发生着类似的呼喊,它愤怒激狂地搅动着,仿佛时刻要崩解,又仿佛要在临死前撞碎些什么。
裴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这确实是他去往天理院的路,他蹙了蹙眉往前走去,渐渐看到更多惊人耳目的东西——有人士服上写满了看不懂的狂草,有人免冠徒跣,有人哭喊着,更多的则是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和许多举起的字幅。
“开我言路”
“清正朝堂,铲除奸佞”
“还大唐之王法”
“人间无所乐,生为五姓奴。”
“……”
他们不是在街上游荡,亦不像有统一的组织,而是不断从旁边的街巷中汇入新流,并且往同一目的而去。
裴液在里面甚至看到了数道国子监的士服,他在边缘牵住一位监生,低声道:“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这人眼眶也是红的,眸光怔然,抬手先揖,沙哑道:“院中齐老先生因呵斥王家子纵马,竟被当街一鞭打死……他老人家桃李天下,为人正直,两袖清风……谁料落得个这样下场……”
裴液没牵住他胳膊,男子继续默然随队伍向前了,裴液怔了一会儿,也按剑跟着向前走去,队伍渐渐到了皇城之前。
裴液这时相随已有两刻钟,仍无有效的干扰来到这条队伍,他往两边看了看,有些疑惑城卫反应为何如此之慢——下一刻怔然反应过来……如今京兆府已是狄九当家。
他们经过国子监,国子监门前早已拥挤不堪,这座天下至高的学府今日好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裴液清楚地看到了些熟悉的面孔,其中甚至还有不少讲习……
前面的队伍终于停下了。
他远远看见一位头系白巾的士子立上了皇城前的石碑,他手持一卷书高高地举起,口中呼喝着听不太清什么,但只在几句话间,整个人群就因此沸腾了起来。
街尽头铁甲银亮,那是金吾卫被调了过来——这其实是裴液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一路上其实已见到几驾停下的车马,如今这些人拥在这里,南衙恐怕至少一半的官员无法入内。
携着【同世律】的加持,将卫威严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整街,兵马铁墙般逼迫了过来,很多人看见这一幕,士服们开始扰动起来。
有些身影开始松散离开,有些呼声却更加声嘶力竭,裴液敏锐地觉察到某些情绪正在高昂地上升,他情知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但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就是下一刻他激灵灵一悚,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那道亵渎圣贤的、立在石碑上的身影点燃了手中的经卷,嘶声高呼一声后,转身奋然一头撞在了石碑尖锐的棱角上。
灰寂的冬日,暗淡的晨天,灰白的拥挤士服……一切冷淡的颜色中,那抹擦下的鲜红几乎触目惊心。
汹涌的人浪淹没了他。
第547章 紫宸(上)
裴液在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们口中的残酷,他对两方对抗的印象还停留在国子监里那些隐隐两分的论辩中,它们往往发生在温和的秋日和明朗的学堂里,先生来了便即停下,与此时凛冽的寒风近乎两个世界。
这场聚拢在皇城前的动乱还是平息下来了,在将近失控的局势中,裴液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立在了前面,满堂朱紫似乎只有他敢出现在这里,而这道身影确实甚至比围拢过来的金吾卫更有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但没有人离去,某种肃穆的气氛开始凝聚在寒风中。
元照,元有镜。
裴液从人群的边缘沉默走过,避开了士子,挤开了金吾卫,径往天理院的方向而去。
路上他听到面摊的食客谈论着这桩新案,有的叹息,有的激愤,“那五姓之人无法无天的事哪天没有?你见哪个真的伏法?都是狗屁!”
也听见带刀佩剑的江湖客的低声,有的是几个散人,有的是穿着门服的男女,“师兄!咱们何不去杀了那个狗官,也一扬我门正气之名!”
他甚至瞧见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各自僵色低声,一人轻声道:“……如今有此一搏,你我木然而望,岂非终身之憾?”
剩余几人未答。
……
……
子月二十,灰黑的颜色已覆遍了神京的街巷檐瓦,冬日的肃杀降临了这座天子之城。
一些问题开始越加汹涌地在这座天下第一的大城中挤出裂隙,而其间是难容中立的万丈深渊。
很多人认为这是自元尚书八月上奏《禁荐令》之后就激起的飓风,如今终于掀动海水,带起了海啸。
但有些把目光从眼下时空往两边拉的人会说,元尚书的《禁荐令》不是风的起因,当他政治立场鲜明地登上尚书之位,并且从此声势不可阻挡地越来越大时,这股风就已经在他袍下酝酿了。
但将目光拉得更远些、站得更高的人会知道,这种趋势,其实从许相上位之时,乃至先帝的帝陨中,就已经显露出不容忽视的头角。
许相失了倚仗,五姓可以碾死他,如今元照又得宫中一份支撑,这袭强硬的紫衣一立在台前,无数灰烬便即刻复燃。
因为这本就是大唐天生的痼疾。
但如今第一次的亮剑确实是《禁荐令》。
自此令递上,已过三月,圣人仍然悬而未批,而朝堂士林的风波已从扰乱向着摇动演变。
正是圣人一直不曾否决的态度令无数士子看到了一些不可置信的希望,第一个月里神京士林掀起无数场论辩,然而但凡在京之士子,前途几乎在世家眼下,《禁荐令》得到的明面支持少之又少。
而从第二个月开始,无数外地的士子便开始进京上书,他们中的很多人反正本来穷极一生也难有科考的资格,另外一些人所在之州道甚至没有五姓之人,他们来到神京操着乡音肆意畅言,其中很多人第一次见证了世家残酷而强硬的手段,很多人惧而离京,但留下来的却是一批更为激愤的声音。
而更多的人还在一直向神京聚集。
第三个月的时候,世家已经无以斩灭此风了。
当《禁荐令》三个字立在这里,当神京士林掀起了这场风暴,当几千名外地士子入京,事情就不是一只手能压下了。
这是关乎每一个士子身命的事,而每一个新介入的士子都会有自己的观点和倾向,他们极快地和自己观点一致的成为朋友,和自己观点相背的成为敌人,而那些已经在世家所构建体制之内的文官也同样会看到这场风暴,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既未得到充足的利益,也未满足从政的理想……每个人都是一枚松动的棋子。
士子们会天然亲近利益更加切身的集团,束缚不一定能长久生效,这当然是对世家体系的一次动摇根基的冲击。
于是形势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走向残酷和暴乱了。
以李王为首的世家绝不会在其中让步,因为只要五姓的特殊性不可动摇,大唐的权力就牢牢地握在他们手中——最核心的国本早已被五姓瓜分,新上的士人群体手中没有这样一份“麟血”,凭什么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就凭哭喊打闹吗?
给了你们,那武人要不要给?术士要不要给?乃至种地的要不要给?打鱼的又要不要给?
于是一切反抗只能招致更强硬的镇压,见血的事情毕竟还少,但攻讦、清洗,官帽落地的事情已多过之前数月,南衙之中亦风波渐重,官吏们也开始隐隐被分割成两派。
持有大唐的人不会任由事情一路滑落下去。
而在两端之外,也有更多心有戚戚的旁观者,没有人喜欢冲突和动荡,它们来临时没人能置身事外。人们从小就知道大唐是顺承天意的大国,此时也将解决的希望寄托在必有一真的天理上。
……二天论。
论述虽圆满精妙,然至今也没有一个坚实的着落。
紫宸殿里那位,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
元照进了承天门,脚下冰冷坚硬的白石铺得很笔直,他的步子也很笔直,广阔能盘巨龙的殿前大场上只他一人。
四面宫墙是昏黑,夜空是冷蓝,殿前燃着几树高烛,也驱不散什么寒意,元照低着头一级级登上长阶,到得一半,时旁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元尚书。”
元照沉默的脸看向他。
如果元照是獐头鼠目,那么眼前身带冷气之人确实是龙章凤姿,一袭官衣在他身上俊美威严,腰间佩着吏部官印,年过五十之人仍有一张三十岁的脸,在光影下面无表情。
“一老一少的血,你喝得满意了吗?”他冷漠问道。
元照木然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饥餐腐果,渴饮尸血,元某的爪牙一直是这么生出来的——王明渊,你侄子要死了。”
王明渊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元照向前迈入殿中。
暖黄的烛光充溢着整座偏殿,室中温暖如春,一圈椅子尚只空着一把,数道紫衣之前元照谁也没有行礼,只向最前深深一躬,叩倒在地:“户部元照,见过圣上。”
“元卿辛苦,且就座吧。”上首传来一道淡声,“你折子在我这儿压了许久,今日捉诸位来聊聊,莫嫌麻烦。”
第548章 紫宸(下)
元照再拜起身,视野上缘触到了那道黄绸的衣摆。
他即刻顿住,不再上视,低着头退回座位。
这道身影其实从不显露什么威压,既不喜怒无常,亦不残忍暴虐,他很多时候喜欢安静,但开口总是清楚明白;他并不像前面几个皇帝那样注重礼制,他会深夜唤朝臣来寝宫,也会换上便服去臣子的宅邸,但从无人敢因此在他面前僭越一丝一毫。
他提着戟和剑来到这个位置上已经快三十年了,庞大的帝国在他手中复兴,他放眼的地方是天之南、地之北,以及无穷云霄上的高渺冥天……而在御座之前,早已尽是匍匐之臣。
元照知道自己登上足以看见这道身影的位置时已经晚了很久,他不像那些耄耋老臣一样知晓这位君主的过去,因此总是怀着十二分的小心和敬畏去接触和面对。那些史书里一些前代皇帝往往并不握有这样的威权,元照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这道身影对这座帝国绝然的掌控,连五姓世家也对其怀有不难看出的小心和畏惧。
而即便已做了快十年的尚书,这也只是元照第六次来到这座紫殿。
暗黄的地锦,雕铜的栋梁,高悬的帷幔,以及大唐至中至上之地应有的宁和安静,风啸的冬夜被远远隔绝在外,能夜间来到这里有一把椅子,应是这帝国莫高的殊荣。
已落座之人俱是眼熟的身影,元照只扫了一眼——天理院哲子、中书令、门下侍中、御史大夫、礼部尚书……李度。
这位紫衣因年老得一把软椅,清矍的脸安静看着地面,手里缓缓数着一串念珠。
“我近日收的折子越来越多,官衔也越来越高,士林是我朝吏治之砥柱,今日数千士子临于皇城之下,他们共上之《十请》我看了,行何章程,我想听听几位的见解。”上首传来轻微摞叠折子的声音,“诸卿都有议论和上书,我也见了几篇精到言论,像郑歧的《科举新法改》,卓羽纶的《士与五姓之庙堂》,官志沂的《法在公卿之上》,见地都很深刻——喏,拿给几位卿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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