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32节
文在兹怔然:“……当时不过三言两语,你竟记得这样清楚。”
显然有些感动了。
“没,我脑子比较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裴液当然没把狱友的吃食喜好牢牢记在心里——他只知道明姑娘吃梨,缥青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了,只是刚才要来,才在脑子里往回翻着找了找。
“……哦,那还挺神奇。”文在兹话语都已虚声,露出的腕子清瘦不止一分,但这时面对满席吃食,却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口饮下。
裴液这才认真瞧见,男子是很正气的长相,鼻梁高而端正,嘴唇不厚不薄,两颊不丰不瘦,当时去天理院拜求之人说他是正直敢言之士,正是这副面孔的气质。
唯眉角眼末忽然有处极锋利的上挑,倒确如刀尖一般了。
酒杯教他捏出两个脏印子,文在兹放下酒杯,痛快地、深深地吐出口气。
“我本来想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救你的法子,但瞧来是不大行。”裴液看着他,“你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裴兄能有这份心,已是一等一的侠义了。”文在兹提袖夹口小菜笑道,眼眸疲弱,“我这条命不可救,也不必救。”
“我听说当时刑部早盯上你,当时若能谨慎些好了。”裴液给他斟酒。
“我知道。”文在兹吃着东西,出人意料道。
“嗯?”
“我若不想死,当时就不会进来;而既入这囹圄,就只暂寄这颗头在颈上罢了。”文在兹带着血痕的嘴角淡笑一下,“我在文章中骂他们是老鼠蛆虫,若刑部一看过来,我便偃旗息鼓、东躲西藏,那究竟谁是老鼠?”
他低下头大口吃着饭菜:“欲击响鼓,必奋此身;若惜此身,不为此事。”
“……原来如此。”
“我说了许多真正大逆不道的话,盖因矫枉之力不可以不过正。”文在兹含糊道,“处死我是应当的,裴兄不必惋惜。”
裴液没再说话,盘腿安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这些天跟着朱问哲子读书。”
文在兹扒饭的动作一下子定住了。
他抬起头来,蓬发脏面中的双眸怔然看着少年。
“我是想,你如果有什么想带给朱哲子的话,我可以代为递交。”裴液道。
“……”
文在兹安静地缓缓放下了碗筷,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良久他轻声道:“……没什么可带的,我是个不肖徒。”
他低了低头,抬袖揉了揉眼:“老师他又收学生了吗?”
“前些天收了一位,叫方继道,是我的同乡和朋友。”
“‘方继道’,好名字,听着品性和赋性就都很好。”文在兹轻叹,低眸笑了一下,“……我正是不能继先生之道。”
“什么意思?”
文在兹却沉默了,目光望着空处,好似回到一处早已远去的时空。
“我拜入老师门下前,早听过朱哲子的事迹,其性如松,其志如海……我当时最自傲的便是品性坚韧,自认即便刀斧加身,志犹不改,必能续老师之路。”文在兹轻声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幼稚的想法……老师又是在多么孤独残酷的一条路上。”
他低下头:“我胆怯了。”
“我不怕死,我愿意挥洒我的生命、才华和勇气到青史留名的事情中……但我怕将自己投于虚无,尘埃一样默默无声地消散。”文在兹默然一叹,饮一杯酒。
但片刻后他又抬头,对裴液露出个笑:“不过老师是明白我的。”
裴液给他倒上酒。
“这些天肯定有友人去寻老师请他救我吧。”文在兹向后拄地,望着牢房黑暗的顶,“……死是一件悲事,但每个人都会死,而我已到了可以死的时候了。”
“你才不到三十岁。”
“裴兄读不读话本?”
裴液挑眉:“我最爱读了。”
“同道中人,那么我问你,二百页的本子,就一定比一百页的本子好看吗?”文在兹酒足饭饱,曼声道,“一个话本是为了讲好一个故事,不是为了把自己写的很长,故事讲完了,也就可以结尾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一样。”
“离开天理院时,我问老师说,天意浩荡,我卑而惧之,不愿如尘填海,若求其下者,可有通路?老师说,择一人间事业而死之,无之悔亦可。”文在兹双眸明亮,“如今我已以身命为士林之先驱——裴兄,我的二十八年,难道不比庸人的一百年更精彩、更完整吗?”
“是,很对。”裴液无可反驳,点了点头。
片刻后轻声道:“反正我若驳倒了你,你忽然不愿死了,届时我又不能救你出来,也太戏弄人。”
文在兹大笑。
席上只剩残羹冷炙,裴液收拾离开,走出牢房前听得身后忽然颤声唤道:“裴兄。”
裴液回过头。
文在兹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张脏皱得不成样子的字条,微哑道:“老师若问遗言,只把此句交给他,便说是学生终生奉行之志……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
裴液伸手接过,低头看去,字迹依稀可辨,是句他见过的话:“天意自古高难问,生死蝇头小事尔。”
……
深冬,午后。
刑场之外聚了无数灰白色的士服,仰着或苍白、或悲戚、或愤怒的脸,而除了喑哑的哽咽之外就只有沉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那道散发踉跄的身影终于被推出来了。
他垂着头,有些人见过这道飘摇的身影,此时有些不敢相认他的虚弱和瘦削,但更多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从此他们对“文在兹”三个字的印象就是一条冬日的干松。
然后这条干松被推在刽子手身前了,刽子手拭了拭刀,将之高高举起。
散发下的面容随着刀抬了起来,第一次含笑看向了围拢望来的千万道面孔,高声吟道:“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苍灰的天,冷淡的云,暗红的地面,围拢着无数悲愤的面孔。文在兹的死一定伤到了他们,也令他们更为愤怒。
裴液在刀光落下前转过头去,见到了人群边缘那道端严朴实的身影,和路边干枯的蓬草一个颜色。
第551章 冷月(上)
裴液在天暮的时候回到天理院中,方继道已经离去了,裴液推了推,学堂的门果然闭着。
疏星挂在灰冷的天上,又小又远,小院中只有书楼的二层映着不太明亮的烛火。裴液走进来,今日后院显然也已被打扫过了,他拿着书登上二楼,木板在脚步下发出旧响。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楼梯,往常在这座小院的生活总是规律得如同刻度,每次他看着朱问打扫完小院后便告别离开,那时候太阳刚好落下西城,朱问则洗好茶壶,拿着书独自登上二楼,而等裴液走到院门回望的时候,书楼二层的窗上就映起了朦胧的烛光。
此时裴液立在门前轻轻叩了叩:“朱先生,学生来了。”
“请入。”
裴液推开这扇木门,眼前的小室比他想象中还要逼仄。
四壁本已空间不大,又围了一圈书柜,东头还支一张窄榻,再加上如今摆在正中、朱问端坐提笔的案桌,就实在不剩几分走动的空间了。
裴液静立门口,这位哲子抬头对他稍一颔首,示意自己侧首:“且坐吧,稍待片刻。”
这里确实没有少年自己的桌子,裴液就安静地在木案侧面坐下。
环境的简陋寂旧有些令裴液沉默,但他又感觉和这位哲子十分契合,他很多时候觉得这位哲子像是院外孤冷的直松,或者大粒的粗盐。
他穿着最简朴的衣服,又有最端正挺拔的姿态,生活正与那简劣的苦茶一个味道。
朱问依然认真批注着手中的本子,裴液都熟悉了那微旧的样子,从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哲子手上拿的就是它。
裴液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目光无意识地挪到了朱问跃动的笔尖上,哲子的字正如其人,小楷沉实端正……裴液盯了会儿,忽然微微一怔。
他是第一次注意这书的内容,既非经,亦非史,原来竟是本医书。
裴液微怔中,朱问注完了这一小节,合上册子:“屋里地方狭隘,你若不怕冷,咱们搬案子到外面台上去吧。”
原来一墙之隔,外面是个比室内空间还大些的临风台,裴液自然不怕冷,却不禁看向这位先生不大厚实的士服。
“我披件氅子就是。”
朱问起身小心压灭了灯烛,示意他抬起长案那头,两人将这张木案抬了出去。
“……”
裴液其实很想说他一人足以,但这时倒是想起来,随这位哲子读书半月有余,竟确实没有受过任何指派,每日只是过来读书,然后离开,院子总是打扫干净后的样子,桌案总是干净整齐,每日要读的书也总是提前放在学堂。
朱问裹了个有些旧,但确实厚实的棉氅出来,台上本来有一处案桌,背倚书楼,面对着后院与星空,如今多了这张新案后,便与学堂一般了。
朱问坐在那张木案之后,裴液坐新案相对,当朱问端正坐下时,气氛便与学堂之中一般无二,安静、沉肃、一丝不苟。
朱问唤裴液行礼,而后依然还他一个半礼,师生二人各坐己案翻开书,时间就在烛火中一点点流淌过去。
就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夜色渐渐深寂,朱问照常唤他到侧首解惑,裴液走过来跪坐在旁,将书递在了案上。
这时他目光一偏,才注意到这张案子角上放着的粗糙陶罐,不是很好的手艺,有些歪扭,但里面插着几捧山野采来的干花,团团簇簇地挤在一起,干枯之后有些脆弱黯淡。
朱问双手捧住将它挪到桌案的另一角放稳,目光挪向少年:“今日读了多少?”
“温习五章,读了两章。”
朱问点点头,取过书又将内容与他仔细讲解了一遍,末了道:“这本书我与你讲不完了,但如何解经我已尽力教你,日后你自己闲暇时可以照此研读,不要离了学堂,就弃了书本。”
“……是。”裴液应了一声,但这回却没有就此离开,他目光落在案上那本医书上,怔然道,“朱先生,你是研究天理的,也这么仔细地读医书吗?”
“天文地理,人间百业,皆有其理,可知者理应尽知。”夜色很静,两人离得近,朱问声音也不大,“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只是人生有涯,知却无涯,如雀逐天罢了。”
裴液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目光挪了下:“怪不得,朱先生还会做干花。”
朱问顿了一下:“是家妻所教。”
“……唔。”
“可还有什么疑处吗?”
裴液沉默一下,忽然道:“朱先生心里觉得……二天论能得到证实吗?”
他这时想起了狱中文在兹的话,又念及二天论依然悬而未决,神京舆论汹汹,这是拔剑也无益的事情,令少年有些担忧。
“你为什么支持二天论呢?”朱问沉默的脸看向他。
少年一怔:“……二天论为真,那么多读书的人就能直起腰来,就能科举,就能……就能求得想要的仕途了啊。”
“那么士人求得仕途之后,境况就会变得更好吗?”
“……什么?”
“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裴液怔然。
“你若想断是非,多读些史,便能少犯些错。”朱问道,“当然,礼中亦可见史,有时甚至见得更真更深,盖因史实可以涂抹,礼制毕竟难以修饰。”
上一篇:诸天之内世界外挂
下一篇:聊天群:开局给带土看神威难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