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36节
“朱卿已琢磨十年,其结果何,未曾先得吗?”圣人轻声道。
朱问再揖:“茫茫之天,谁敢有言。臣追求终生,如猿攀月,终不可得,今能请众卿一见,亦已足矣……天理玄渺,此实证固当有结果,却也未必为真。”
御座沉默稍许。
朱问就将那四册书留在案上,提襟一步步走下玉阶,来到众臣之前,而后正身回头,轻抖两袖,向高处做了个臣子礼,伏地拜曰:“臣唯有一请,若《二天》为真,望归许相之清名,追授文公。”
含元殿前寂夜般一静。
片刻,御座身影点头曰:“可。”
朱问站起身来,那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两条眉毛在寒风中有些垂落了,像是结了淡霜,沉沉下压。
他的身影似乎也有些低垂,然而李度这时面色变得紧绷而冷,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的地面,握着念珠的手捏得有些发白,他眼神看了旁边紫衣一眼,王明渊脸色微白,移步出列,奏禀道:“陛下,昊天之论已然立成,无论二天寻得何证,须无翻覆之理,难言‘真’字,臣请明鉴。”
言罢跪地。
此言一出,后列至少三十多人稀稀拉拉随之跪下。
然而朱问似乎没有听到,或者他本来也并不在乎,这位哲子转过身,周围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踩着冰冷的地板,径往殿场末端的镜池而去。
众卿怔然看着,随着朱问的离去,是那位年轻的士子低头捧着一本《二天论》走向朝列之前,而后往玉阶登去。很多人这时才忽然发现,那袭代表哲子的儒服……竟然是穿在这位年轻人身上。
那道单衣赤足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方不大不小的御池,来到池边时,他抬手解开了发冠。
风一下扬起了灰白的长发,飘如一面旗子。
神京天候冷得很快,其实三天前池塘就该结冰了,朱问让它们等了三天。
关于二天与一天的事情,他验证的态度正如他治学的态度,若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既然疑问天者是一还是二,那唯一且必要的验证就是真的将之归原,看看它是一还是二。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但当然是件很难的事情,但也必须去努力和尝试做到。
朱问做这件事的方法并不难理解,找到一片小天地,然后捣碎、研磨、融炼、分解……将这个过程持续十年,当它彻底被解透,投于天地之中不再与任何已有之物相类时,就代表你得到了天地的本质。
然后看看它们是一还是二就好了。
这片小天地需要封闭起来,不受任何干扰,当然,里面也需要有生灵……总之有很多或大或小的要求。
朱问十年前登入天楼,便得到了这样一片小天地。
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真的不清楚那是一还是二,最后显化的结果,世上唯一永远不会知道的人是他自己。
他对那也没有什么期望,他追求的本来不是某个结果,只是结果本身。
十年前视为兄长的挚友车裂而死,七年前相伴之妻病故,五天前,唯一的学生在政争中被斩首……他很习惯默然,也无意向别人说些什么。
朱问轻咳了两声,这张不知变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头望着湖水,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以及夜来初上的一弯淡月。
他松开身躯,投向了这弯月亮。
锁鳞辛巳年腊月初九,天理院哲子朱问以天楼十重之身投于镜池,身躯如水缥缈而化,再无行迹,是刻,神京包括东池西池在内的六百三十一处池塘同时结冻。
……
……
天理院,裴液望着小塘,怔然从檐下缓缓站了起来。
这方幽静的圆塘就在他面前如被一条细枝轻轻扰动,而后一瞬间晶莹的冰就向水覆盖了过去,这一幕裴液猝不及防,但心已高高悬了起来。
而只几个呼吸,令他怔住的结果就展现在了眼前,圆塘静如小镜,凝固成一幅图案,它真的一半为冰,一半为水……这是一幅太极之图。
裴液在几息的愣怔后是猛然的喜悦,他重重松了口气,笑容涌上脸颊。他倚柱愣了会儿,又走下小院试探着摸了摸池塘中的冰块,然而那就是普通的冰水,也真的可以捏碎。
在这里那种天地亲近之感又涌到面前,而且比那夜更为清晰,裴液还是弄不懂为什么,他逛了逛又走回檐下坐着,眼见天已黑了,时辰快到,还是先往二楼而去。
然而今日二楼却令他有些意外,因为台上长案竟然是没有收拾的样子,那干花陶罐还放在案角,纸卷也铺开在案上,旁边的毛笔都没有洗。
这真是一月难得一见的一幕了,裴液走过去想把笔洗了,低下头却见纸上几行写满,笔迹很端正,当然是朱先生的墨迹。
却竟然是一首词。
裴液怔怔看去,是曰: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便生飞羽,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一股夜风吹过,陶罐中冷脆的干花就此散碎,随风飘往夜空去了。
裴液下意识捞了下没有捞中,只好依然把残罐放回去,摊开《仪礼》,坐在自己案前托腮等着。
然而直到戌时都过两刻了朱问也没有来,裴液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夜竟是刚好把漏上的四个时辰补完了,朱先生并没约他今日上课。
第556章 赌剑
月亮挂在天角,含元殿却已像深夜。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还能开口说些什么,那位登上中阶的年轻书生立在案前声音清晰而死板地讲述着这场的【天地熔炉】的一切首尾。
真的是一座熔炉。
在踏入天楼的同一刹那,这位哲子就将自己的身体封存了起来,此后十年,如果那过程可以称之为融炼,那他的身体就是一刻不停地烧了十年。
这大概和“天麟易”一样前无古人,没有哪位天楼对自己的身体做过同样的事情。
而这位年轻书生的讲述很清楚,很多人仿佛又在听那位哲子刚刚的讲课,每一处原理和细节都仔细地剖开在含元殿前,不能确定的地方也并不掩饰……但其实那都没什么所谓了。
这场壮举因为太简单、太扎实,即便没有任何讲解,满朝朱紫也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满城池塘生太极……这场【天地熔炉】当然不能一举奠定二天论的统治,即便这实证本身也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但它一定是打开了二天之论的通路。
它绝非反对者所言的蜩鸠之鸣、政治空谈,而是真的上接天理,具备某种亟待阐释的合理性。
那么这也就是如今殿前静凝的原因了。
“天麟易”,难道就是假的吗?
大唐几百年来的倚仗,难道就一直都有缺口吗?
无论立在哪一边,人们都不能说服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驳倒另一边。
本意在解决争端的大朝议,似乎反而将论争拔升到了更激烈的高度。
御座上那位轻轻叩着案桌,声音中倒听不出什么烦难,垂眸道:“南哲子,你于《二天》此证,可有什么看法吗?”
南修沉默片刻,作揖道:“朱哲子以天马行空之妙想,合以沉实坚严之执行,所得之证足为二天论之梁柱。其学生所述之不妥与担忧俱为细枝末节,泰山之石有隙,不伤其本,此证臣无疑义,愿认可之。”
圣人点头。
“然昊天必为唯一之道,此臣所以再述也!”南修持杖而拜,“臣少年学理,至今已六十又一年矣,臣无得证朱哲子之谬,但朱哲子之证为真,未必二天论为真。若成一统,必以一天纳二天,而非二天纳一天也。”
若在讨论同一事物时遇到两种相反的事实,则两种事实间必然有其关系,求索这种关系,最终一定是二天纳于一天,例如朱哲子所证是昊天的某种特殊状态等等……这是南修依然坚持的观点。
“南哲子此言何证?”
一道年轻的、略微有些僵硬的声音。
紧接着响起在含元殿前,一时令朝场更为寂静。
是那位朱哲子新传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大概没有来过这种场合,甚至可能没怎么来过神京,行止都不大放得开。
但这句话很清楚,他说这话后抿唇看着南哲子,认真的态度像把锋利的刀子。
南修没有证据。
方继道继续开口,不知是情绪的冲击还是紧张令他语气僵硬,带了些木然沉冷:“天理院申论,必以实证,此《二天》所以十年沉寂也;今朱师有证,二天则立,南哲子无有实证,而言二天为一天所统摄,非理也。”
方继道如今握住了这杆旗子,南修沉默看着他,在这时,两方都不会后退半步。
“大唐六百年立国,皆从昊天之意。”卢春水缓声道,“此皆一天之证。今朱哲子发前人所未发,理应从长计议,真自真,虚自虚,当寻根溯源,岂可急变立国之本?”
“卢哲子说错了,是一天论容不下二天论,二天论却可包纳一天论。”方继道应道,“二天者,使人间见所未见之‘性命之天’,无此天,昊天传意可为大唐所用,有此天,昊天传意亦可为大唐所用。”
“池生太极,就一定能证明第二天存在吗?”
“知断世事,就一定能证明二天不存在吗?”
“我再说一次,大唐六百年立国,所倚皆在昊天!其间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甚于今者倍矣,而大唐屹立,未见所谓‘性命之天’也!”
言论一霎锋利而赤裸,所谈的天理终于还是落到了每个人真正关心的现实——天理为何本与绝大多数人无关,天理会影响大唐的安稳与动荡,才与每个人有关。
方继道默然几息,抬头轻声道:“是么?那如今为何不是【驰龙】之年?”
含元殿前,所有人一霎生寒。
真正寂如深夜。
御座就在三丈之上。
“既论真理,我想没什么不可以说。”方继道低头道,“大唐六百年至今,真的安如泰山吗,还是几回命悬一线?昊天既掌控一切,何以如此?”
“此陈年旧论,早年动乱,无出三处:盖因麒麟未强、运势滞后、人事有阻……”
方继道霍然抬手指道:“你所言此三处,我正称之为‘性命之天’!”
“……”
含元殿前一时安静。
这位年轻的书生一言指出了矛盾最不可调和之处。
数月、数年的血色都是从这里迸发出来,一天论在意的不是二天还是三天,也不是二天称为性命之天或其他的什么……它唯一必然坚持的,就是“昊天统摄一切”。
因此两方的争锋正在此处,二天论立成,只是孵化了自己,它能稳稳地站上台前,在寻到足以推翻它的实证之前,昊天论已难以压垮它,但它同样需要一柄锋利的矛去刺入对方的致命漏洞。
证明我是对的,和证明你是错的,这其实是两件事情。
可你又能找出什么、证明什么不在昊天统摄之中呢?
一切都模糊未定。
每个人都觉出了两方此时的针锋相对,就在这大朝议上,就在这御座之前,竟然没有一方稍让一步。
连朝场也开始微微扰攘了,不时有人出列请言。所谓“大朝议”,本也不是只请众卿来静立而听,须在论争中方能达成一致。
然而众卿之泾渭分明亦可见得,只是也添了许多更为复杂的立场和观点,那渐渐也激烈起来,争论者有、斥骂者有、静立者有、怔然者有……其实本也如此,因为这本来不止是天理之争,它代表着朝堂上将起的风暴,代表着背后一些残酷而庞大的碰撞。
它将在很多方面动荡神京,乃至在更远的未来动荡大唐。
夜幕渐沉,冬风飘带,涌动的青绯与朱紫们如同海潮,方继道安静看着他们,而后转头望向了御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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