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71节
绣女们皆相顾茫然。
“我寻他们有些事询问。”
既是裴大人有求,绣女们都互相传唤打问起来,然而问了一圈还是全都摇头,尤其那位年长又领头的道:“我在这边做活二十多年了,也常在各处走动,这宫里事该知道个七七八八,这几个名字确实没听过——是什么时候的?”
“二十四年前了。”
“啊……那恐怕难找了,即便不生老病死,皇后殿下登位的时候也大赦过一次宫人,老人们很难找见了。”
“原来如此。”裴液点点头,他本也不抱什么希望,“那另外这人你们应当更没听过了,以前说是神武军的长史,叫郭侑。”
“……”
大多绣女还是茫然,但那位年长的却怔住了,道:“裴大人若想找这位……倒是还在坊里。”
“唔?”
……
坐在门前尝了回绣衣坊的午食,又闲坐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太阳有些西斜,裴液才站起来身来提剑作别。
“只是得往教坊那边去了。”谈及郭侑此人时,那位女官如是道。
她本要遣一位宫女引路,但裴液瞧她们忙便回绝了,走出院门来,立在墙头躲避众人的黑猫又跃上了他的肩头。
教坊其实也毗邻这片杂居,只是遥在最北端。若给掖庭分个三六九等来,教坊算是挺上面一层,这里的人不仅曾经身份尊贵,多出身名门,而且诗书礼乐都通习,行的是在各典礼祭祀上舞乐的职责,不染劳役。
裴液往这边走着,地面渐渐干净,气派的楼阁也开始出现在两旁,门前专有一条水渠供给歌伎们梳洗妆彩,泛光的脂腻飘在水面上。一些浣衣坊的女工正赶着驴车,拉着两大桶浣毕的衣裳在门前交接,她跪在车缘一件件往下递着,两个歌伎共扶一个大竹筐来接。
然后他果然就看见了一头格格不入的苍发。
瘦弱佝偻的身形,有些时日不洗的破衣,他在墙外,踩着两块摞起的石头,攀着墙缘奋力向里探着头,就像一头伸长了脖颈的老龟。
门前的几女都恍如未见,裴液立着看了一会儿,见他并未试着往里攀,只看了一会儿,又失魂落魄地跌了下来。
然后他撑着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又伸着头颈往门前几女处探去,瞪着两眼老哑道:“二位游女,此处……可是景山了吗?”
“不是,你往那边走吧。”那娇俏的歌伎随手一指,已继续和车上女工说着哪种料子该怎么洗。
“难道……难道……我还没有越过伊阙么……”老头茫然喃喃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西边的天色,却忽然落下泪来,跌坐在地上开始哭嚎:“可是日已西倾了!我再也……再也见不到洛神了!”
那哭声实在凄厉婉转,裴液安静看了一会儿,见他痛哭捶地,过了一会儿又踉跄地爬起身来,沿着水渠东奔而去:“不对、不对,太阳还没有落下……我一定还来得及!”
裴液不作声地跟着他,直到他奔至水渠的尽头,气喘吁吁、又涕泪满面地跌坐在那里,定定看着北面的青圃,喃喃道:“你是蘅皋,还是芝田呢……”
裴液在他旁边蹲下:“你还好吗?”
老者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他,这是一张形容太过枯槁的脸,蓬乱的脏发,瘦得暴露出面骨的颊面,深陷的眼窝……其中镶着一双痴然却很净澈的眼。
“你……”他沙哑着,一把握住了裴液的小臂,然后又哭了起来,“你是我的御者吗?御者,我看不见洛神了,你快指给我,她究竟在哪里啊……”
裴液没避开,只看着他认真道:“郭侑,你在找什么?”
第599章 裴君矫诏
“我在……”老人怔忡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我在寻找洛神啊……御者,尔有觌于彼者乎?”
他缓缓仰起头,目光不知眺望向何处的遥远,梦呓般呢喃:“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第一时间他想起李西洲讲的那些故事,梦话的江淹、孤默的柳公,他们大概也偶会吐露一些人不能解的言语,但无论从故事还是亲身经历来看,进入灵境或许会令人念念不忘,却不会让人痴怔疯癫。
裴液看了一眼黑猫,黑猫摇了摇头。
“未觉心神力量的干预。”
裴液思忖一会儿,想站起身,却险些将郭侑提了一个趔趄。他这时才意识到这老人的抓握是如此有力,瘦指如箍,他试着抽了抽小臂,然而刚刚“蛮牛”般卸了十车布匹的少年在这老人手中竟纹丝不动。
郭侑依然只痴痴望着空处,又流下两行很快冷凉的热泪来:“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不见好,不见才好啊……”
太阳果然渐渐坠下去了,街道上蒙上了一层阴暗,郭侑似乎也忘了身旁的这位马夫,再次失魂落魄地向着来时路归去。
裴液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一丈后,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穿街过巷,进入了那“宫人杂居”之处,而且不停往深处而去,终于到得一个极偏僻、黑暗、老旧的院落中。
大概真是这掖庭中地位最低之人,方才居于此处。
逼仄的院子木叶杂乱,地面坑洼,郭侑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低着头,这时候他口中也不再喃吟什么了,但显然也没有清醒,像是坠入了一种昏噩的蒙昧中。
好似根本不在意有人跟在后面,他走进脏乱腐朽的堂中,掀起橱帘掏出了半个冷硬的馍馍,然后就跌坐在这儿,抱在怀里用力咬着。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试着问道:“郭侑,你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园吗?”
郭侑停顿了一下,怔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把手里冷馍朝他递了递。
裴液继续道:“二十四年前,大明宫开始营修玉霰园,参与者有徐芳、赵文、李水、曲常,也许还有鱼嗣诚,在园林修好之后,他们从景池引了一条水渠下来,直通太液池。这个园林在锁鳞三年冬末完工,在四年春初,明月宫发生了一件刺杀之案,故皇后魏轻裾因而身死。”
郭侑咬馒头的动作忽然微微一僵。
裴液认真看着他苍发下的眼睛:“从此之后此园荒废。文书上记录你对它进行了一次复核,那一定是在完工之后,却不知道是不是在明月刺杀之前呢?”
郭侑这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又全都忘了,那双净澈的眼眸迷茫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咬手里的冷馍。
“你为什么要去复核它?”裴液问道。
然而再没有反应了,老人低头啃了十几口,大约饱了,便又将它放回了橱柜里,裹了裹破衣低着头窝了起来。
“心障已厚,凭言语恐怕不行了。”黑猫道。
裴液挪眼瞧了瞧,那冷馍上早有霉斑,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凭一袭破衣、住一座破院,吃喝也没有保障,能活下来是件颇为罕有的事。
他试探抬手握住老人的腕子,以螭火探知了一下……果然已是灵躯。
这疯癫痴傻的老人,竟然至少是位抟身境界的人物。
裴液松开手,眉头微蹙道:“他对我说的事情和姓名有反应,想来多少知道些内幕。”
一路上裴液也尝试过许多问题,但这位二十多年前的神武军长史仿佛早已痴傻,心神受损一般,全然无法交流。
他轻叹口气,扫视了一下周围,零星的家具不是朽塌就是长满了木霉,斜门破窗,脏尘满地。小屋一共三间,除了当前这间,两边还各有一间,右边大概是寝卧,虽然他怀疑老人入眠前已不需要上床这一步骤。左边门则紧紧关着,还挂了一把小锁,也已生满了锈尘。
“这时若缥青在就好了。”裴液收回目光,“她身负【传心烛】,正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心神境,读其心思记忆。”
黑猫道:“有事钟无艳。”
“?”
“倒不必劳累李掌门跑过来。”黑猫注视眼前眸光昏噩的老人,冷静道,“他既心神蒙昧,我们可以尝试用心神干预。”
“何意?”
“李缥青直接入心观阅固然是最好的办法,但天下绝大多数心神手段都没有那样的神通。一般来说,破其心中迷障,令他能在外有所言语,已是一种解决之法。”
裴液皱了皱眉:“那你的意思是,让谁来呢?”
“你。”
“……我?”
“当然,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宫中不是禁绝各种手段吗?”
“所以才唯有你。”黑猫低声道,“【鹑首】和仙诏总还能通行一些。”
“唔。”
黑猫回过头:“不然难道带他去仙人台吗?他恐怕不会跟你走。”
这位老人看起来确实有他自己的行动轨迹,绣衣坊说他每个黄昏都会沿渠而行……在灵玄禁绝中打赢一位抟身已是难事,强行把他带走更是太过难为裴少侠。
“那该如何做?”裴液认真在郭侑面前盘腿坐下。
纵然心神境中早被诸多问鼎世间的手段光临过不止一次,但裴液确实是第一次尝试主动掌控这种力量。
“我想,你应该没有背着我偷偷读过什么心神秘籍。”
“你大可放心。”
“很好,那么我教你。”黑猫道,“我们来尝试一个术……嗯,就叫‘小矫诏’吧。”
“怎么像是你刚刚发明的。”
“不错,现在你来尝试把它学会。”黑猫平静道,“天才的仙狩和天才的御主,缺一不可。”
“……”
“你先进入心神境中。”
裴液依言阖眸,沉入了自己心神,睁开眼时,已在雪山幽天之下,紫林白雾之中。
“简单来说,凡两座心神之间的互动,总要有三个阶段。”黑猫的声音缓缓讲述道,“其一是‘进门’,每个人的心神境首先是一个封闭的整体,若想进入别人的心神境,就如进到别人家里。而无论你是破开门户还是翻过院墙,亦或礼貌叩门,也无论你是入内行医、做客还是行盗,都总得先越过这道门墙。”
“这也是一切心神相关俱是高深手段的原因——心神境本来便无形无质,常人欲感而不能,遑论触摸、进入他人之心神境了。”黑猫道,“常人欲通此步,往往先常年修习心法,待得能够进入己之心神、在境中化生出一个‘我’之后,方能去感触他人之境,再进一步寻求进入的手段。一个术士过了这一步才能真正对他人心神施加影响,算是迈入门槛之中。”
裴液点点头。
“但你有【鹑首】之便,这些难关你全未经过。你第一次进入心神境,就对自己的心神境洞察得清晰若微,调动心神力量如臂指使,若有一天烛照他人之境,亦将同样清晰。你所缺的,只是一个‘进门’的手段。”
“【鹑首】不能进门吗?”
“理论上,【鹑首】可以完成一切。”黑猫道,“它是世上生灵之心神的集合和最高权柄,自然无所不能。但实际上,除了仙君没有人能那样随意地运使它。就像把你的灵魂投入到当日那具仙君的躯体中,你也无法把它还原为那片林木和生灵。”
裴液理解,仙君可以用【鹑首】分割自我、修改任何生灵的意识,把心神像软泥一样捏造玩弄……那来源于祂无比庞大的意志。但他只能被动地享受它的保护和最基本的增益。
“所以你尚没有把【鹑首】持做武器的能力,它于你而言就像背后的沧海,你可以施展一些更具体的心神法门,而【鹑首】会以它绝高的位格支持你的每一个动作。”黑猫道,“《传心烛》有‘进门’的手段,《心潭养蛟法》有‘进门’的手段,琉璃之【斩心】更是无门可拦……而你,同样也有。”
“什么?”
“《紫竹林龙仙秘诏》”
“……”裴液下意识抬眸看去,苍渺的幽天是那样浩大,而紫竹无边无垠。
“身负宝山,总得想法子利用。鹑首是你的冠冕,秘诏就是你的武器。”黑猫缓缓道,“诏图因‘人间——宿主——秘诏——仙君’这条通路而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但在西庭心截断了最后一环后,我们不妨利用一下它对心神无可阻拦的入侵之力。”
裴液一时没有完全理解。
“从前,你自己缺乏对它的掌控,虽然随意在其中遨游,但若敌人没有傻子一样主动冲进你的心神境,你也无法驱使秘诏攻敌。”黑猫道,“诏子本来不是诏图的主人,你自己的心神境在群山之间就宛如米粒,除非与它同化,不然怎么以螳驱车呢?而现在……”
裴液看着眼前的紫竹,恍然而懂了,他抬手轻轻抚着,舒适的凉意传入掌心:“现在,我已有了【心简】。”
“不错。刻字于竹,如铭己心。【心简】范围内的紫竹,既具备秘诏神力,又受你掌控,是再好不过的材料了。”黑猫看着他道,“现在,试着摘下一片竹叶。”
裴液第一次尝试对这片竹林做些什么,过程出乎意料得轻松,【心简】刻过的紫竹任他支配,稍一抬手就扯下了一片。
“第二个阶段,就是对目标心神境做你想做的事。天下心神术法五花八门,有别之处多在这一步上,有潜埋暗示,有温柔诱骗,有施以蒙昧,有粗暴摧毁……而我们在这一阶段的手段,是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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