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89节
屈忻一手搭在郭侑细枯的腕上,另一只手轻轻一弹,一枚细针便飞入了郭侑天灵,像是蝴蝶点水,那样轻若无物,螭火随线追上去,像是痕迹上滞后的水纹。
“所谓离魂之症,往往是因遭受剧烈刺激,从而身心脱离,身在现实,心在他境;以另一种方式理解,即是心与外界隔一层厚厚的障碍,因而对呼唤没有应答。”屈忻一边施针一边道,“心神之术看似直达病灶,其实难以疗愈此症。外人固可借助其直入病者最深之内心,然而引导修复,其实是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你既没有经历过他的生长,也不能感同身受他的情感心绪,你进入心神境后瞧见的只是一片已经混乱破败的废墟。”屈忻道,“你不知它如何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也难以凭一人之力帮他将一切重建——或者即便重建了,那究竟是原来的他,还是你心中的他呢?”
“……原来如此。”
“因而药庐认为面对这种病者,还是要从外医治,缓步行进,方能修旧如旧。”
“能行得通吗?”
“当然,药庐相信每个病者的内心,都蕴含着修复自我的力量。”屈忻道,“由此道撰写出的,就是《灵枢叩心录》,并非心神之法,而是完完全全的医经,只要开了经脉树的医士,都有习得的可能。”
裴液还没说话,李西洲已颔首道:“不是天下每个郎中,都能习得心神之术的。”
“殿下高风,将更多、更高深的医术令更普通、更粗浅的郎中习得,亦是泰山药庐立派之业。”
“我听说的《灵枢叩心录》,可以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传言中是近于妖道的秘术呢。”李西洲道。
“欲叩心门,需先融化其心中壁障,壁障既除,真心裸露,此时是施医之机,自然也是有问必答之时。”屈忻道,“疗愈心神非一时之功,今日我所欲达,正是此步。”
她瞧了裴液一眼:“裴少侠要查案,想来也正要如此。”
裴液认真道:“再好不过。”
“我规划的疗愈共三个阶段,其一融化其壁障,其二暴露其创伤,其三引导其修复,三步每一步都用时更久,但在今日入夜前,来得及完成第一阶段。”
银针如蝶飞过空中,有的直入,有的飘曳,有的转过一个完美的弧度从脑后刺入,只片时,身前三十二道软针已尽数弹出。
屈忻拈住三十二道细线,轻轻一抖,三十二枚针同时没了进去,郭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面上却没瞧见痛苦之色,只一时看着少女露出怔然的神色来。
即便真气无有显露,裴液也明显感觉到了它们在这具身体里的向上流动,最终按照少女的设计包覆了自己的颅脑。
“这样就行了么。”裴液瞧着。
“要等一个时辰,令他渐渐安静下去。”屈忻站起身来,走到药罐旁点起了火,“不要吵闹,不要显露任何敌意,融化心防的基本要求,是为他构筑一个绝对舒适安全的环境。”
“那可以聊天吗?”
“可以。”屈忻道,“殿下刚刚取来的身世背景,能简单说说吗?”
“我刚瞧吧,郭侑此人,还真不是随随便便的出身。”李西洲翻着案上信纸,若有所思,“禁军里他上任时的记述说,他是流民出身,起初招入为宫城门卫,后来圣人登基,他才做了神武军长史。但再加上《洛川寻渡》一类消息,就可再往上溯了,其人在成为流民之前,其实是出身一支悠久的族裔——洛水郭家。”
“哦?”裴液也起身,来到了李西洲案前。
“仙人台说,这是一支真正的隐族,生长山水之间,即便当年没有消亡时,江湖和朝堂上也很少显露他们的行迹。”李西洲道,“传说他们是郭璞的后代,继承的也是先祖的志愿,一直醉心寻找着脱离尘世的仙境。”
屈忻捣着药材:“原来如此,生长于飘忽的人,精神越容易没有实在的锚点。”
李西洲道:“约在五六十年前,这支族裔似乎在动乱中消亡了,人们本来就不知晓他们,也没多少人理会这又一朵崩碎的浪花,此后也未听说什么遗血……直到郭侑此人在今朝的宫廷中展露些头角,才渐渐留下了他诸多奇知异术的记录,令人投去了一些注意。”
裴液这时在旁边道:“那个,郭璞是谁?”
李西洲金面偏过来,眸子瞧了他一眼:“‘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晋时的游仙之人,《文选》里录过他的诗。”
“……哦。”
“仙人台基本确认他是来自于这支族裔,顺着往下查,发现他是在十三或十四岁时入宫,那时已是衣衫破旧的乞儿模样,可以推测是家族消亡后幸得生还。入宫时大概因相貌体态端正、又有些修为被备为侍卫,后面的事就约莫可以猜测了。”李西洲瞧了眼裴液,“结合你在他住处搜到的那封旧信。正是约在三四年后,圣人并故皇后归于神京,魏轻裾第一次踏入太极宫时,邂逅了这位名叫郭侑的侍卫。”
裴液没有说话,这也与他自己的猜测相符,但这时他想知道的并非郭侑其人的少年时光,而是在那十几年后,陛上龙座换了人,太极宫也变成大明宫之后,郭侑是如何构造他报给魏轻裾的那副【汞华浮槎】,如果有一个人知道击破它的办法,那现下除了鱼嗣诚本人外,可能就只有面前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了。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少女“笃笃”的平稳捣药声和女子不时的翻页,裴液倚在柱上看着那睁着眼、却渐渐安静得如同睡去的老人,却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发了会儿呆那视线仍未挪走,于是他偏过头,朝那女子看去。
那是殿里另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李先芳轻轻扇着药罐下的火,眼睛一直瞧着他。
裴液抬手打了打招呼,朝她旁边走过去,换了根柱子倚着。
“抱歉,我叫裴液,那天没吓到你吧。”
李先芳摇摇头:“裴少侠救命之恩,先芳感激不尽。”
裴液笑:“我只能把你跟鱼紫良一同扔在床上,你一睁眼恐怕要吓一跳。”
“还好,只是……”李先芳有些欲言又止。
“嗯?”
“那个,我醒来后把他剪了,装成了是你干的。”李先芳抿着唇,两手交握看着他。
“……”
“因为,我以为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李先芳连忙解释,“没想到裴少侠你就在宫中。”
“……没事。”裴液瞧着这张明艳大气的脸,虽然尽力低眉仰看着他,但还是令他感到了一些寒意,礼貌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柱子。
大约就是这时,屈忻终于将药制好了,化成一碗汤剂,缓缓喂入了老人的嘴中。
三十二枚软针同时升起淡淡的雾气,确如屈忻所言,郭侑的脸上安静祥和,那些坚硬的壁障仿佛确实在融化。
“一会儿你可以准备几个问题问他,他会对你的询问做出反应的,只是未必逻辑清晰。”屈忻搁下药碗,抹去老人嘴角泄出的汤剂。
第621章 将作旧址
裴液早就清楚自己要问什么,他本来就是冲着鱼嗣诚去的,当年玉霰园的修筑,如今他在宫中的只手遮天,一切都不可能和他脱开干系。
只是如今裴液打不过他。
【汞华浮槎】确实是大明宫里一具怪物,它纯粹为这里而生,而即便不谈那怪异骨节带来的庞大技击压力,想要对其造成伤害本身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
所以这时他才坐在这位苍老的设计者面前。
随着时间流逝,裴液越发真切的理解了屈忻所言的医理,直接粗暴地进入心神境接续梳理确实是修行人的行径,医道之深妙正在于将人当成一个人,而非一道难题,以近乎温柔的方式,针药缓进,调其内机,从外向内去沟通,以其五感为桥梁,令其在舒适与安宁中卸下心防,将创伤暴露出来。
毁乱的步骤,只有病者自己清楚,那么也只有他自己站起来,才能真正将一切重建。
郭侑心中障壁的消去如此鲜明地外显在面容上,半张的嘴合上了,绷紧的面肌舒缓下来,那双焦点总是与现实景物对不上的眼睛也渐渐回落下来,瞳孔缓慢地回缩,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远方收回到眼前。
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他竟然自己动了动脑袋,似乎在瞧殿中的陈设。
裴液轻声道:“屈忻,你好厉害。”
屈忻面色没有变化,对这平平无奇的夸赞全然免疫。
“你这个药方能不能教给我?”
“你要拜入泰山门下吗?”
“你们不是广惠天下医士吗,怎么还这般门户之见。”
“你是医士吗?”
“你教了我,我不就是了。”
屈忻瞧他一眼:“以后熟了,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巧妙的医法。但《灵枢叩心录》是很深奥的医经,虽然瞧着施用简单,但其实是对医士造诣的极高考验,针道、药理、经脉、神枢、经验……但有一处水平不足,就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情况。此术施用,对每个病者都要重新制定方案,不是一概扎针喂药就行的。”
裴液没听后面一大串,只微微皱眉:“什么叫‘以后熟了’,现下咱们不熟吗?”
屈忻偏头看着他:“我能抽你一根筋用吗?”
“不行。”
“你瞧。”少女冷淡地回过头去,仿佛这已足以证明他们交情尚浅。
裴液托着下巴不再搭话,屈忻忽然道:“郭侑。”
老人一怔抬头。
裴液挺起了身子,李西洲也望了过来。
“好了,得益于玄门的好身体,此步很成功。”屈忻低头拾起排在案上的细线,一一捋直后轻轻一抖,郭侑头上如同溅射出一片细光流银,三十二枚软针同时飞了出来。
屈忻纤指一绕,将之整整齐齐地纳在掌心,而裴液已经没看她了,他凝眸盯着面前的老人,腰腿微微撑起,身体已下意识绷了起来。
郭侑仿佛活了过来。
他神色中还是带着茫然,眼睛几乎不落在人的脸上,但裴液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位玄门的视野中了,即便没有敌意显露,但当你就在他身前两丈内时,那种威胁其实挥之不去。
“……郭侑?”裴液试探道。
老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裴液对视着这双眼睛,道,“你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汞华浮槎】吗……据说它是用蛟蜕之骨铸成,那是什么东西?”
郭侑定定瞧着他,在裴液静待的目光中,这位老人竟然真的张开了口,怔怔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认真的叮嘱:“蛟蜕之骨……蛟蜕之骨是娘娘所赐啊,不可轻动。娘娘旨意,需要……需要从中萃取……萃取……噢,对了,已经用来铸造【汞华浮槎】了。”
他喃喃着,仿佛一个失忆的人拾取着地上散落的记忆。
“不错,你用这种蛟金设计出了【汞华浮槎】之躯,你记得它有什么弱点吗?”裴液探身问道。
“汞华浮槎……汞华浮槎……金为骨,汞作髓,那是凡人之仙躯啊……你也想要吗……”郭侑唇角竟然微微弯了起来,像是孩童的笑,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低下头怔怔道,“弱点……蛟金哪有什么弱点呢,只是我还没有——”
他话语忽然截断,就定定地停在了那里,大殿中一时寂静,裴液微怔一下,抬手道:“郭——”
他瞳孔骤然一缩,腰腿猛地弹起避开,第一时间是先去遮护身旁的屈忻。但比他更早一刻,少女素白的手已在他腰上轻轻一送,一股柔力已抛着他避开。同时少女指尖一弹,一道细针如在空中划开一道水幕,挡在了李西洲之前。
裸头披氅的疯癫老人骤然跃起,接触到外界的同时他似乎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强大身躯,他跃起的姿态很丑陋,平衡也没掌控好,在柱子上撞了一个趔趄,摔下来时砸翻了李西洲的案桌。
但下一刻他就如一道狂风席卷出了殿门,半息后外间传来一声轰响,那是正门被撞开的声音。
李先芳端着一盆刚刚烧好的热水过来,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裴液坐在一丈外的地上,抬头看向静立的少女:“这个‘难以预料的情况’,是因为屈神医哪处水平不足呢?”
屈忻淡淡瞧了他一眼:“助手不行。”
李西洲道:“莫闹了,这倒说明屈小药君正浇在病灶,触及关键之处了,须快追上去才是。”
她低头拂了拂裙摆上洒下的烛油,刚刚突变时裴液目光落在这位殿下身上,在案桌被砸翻前她颇灵敏地起身后跳,轻灵得像只小鹿。
“殿下明目。”屈忻淡声道,“不过不必惶急,我在其人身上留置了一枚磁针,正为此时。”
言罢取出一方小小的磁盘递向少年。
裴液站起身来接过:“你的病人,你不去吗?”
“今日医事已毕,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屈忻低头敛着箱子,“你该问什么问什么,明日此时之前,把他领回来就是。”
裴液轻叹一声,提起剑来:“我也是刚刚缝好的伤员啊,又得奔波。”
“正因考虑到这种情况,我给你用的都是不易崩开的缝线。”
“……”
这时旁边女子以一方锦帕拭净了手,淡声道:“我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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