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35节
正说著,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侍郎申时行、司经局洗马余有丁,联袂而来。
太监见状,取出了三套椅子、大氅、以及暖身子的烤炉。
朱翊钧伸手让他们不必行礼,直接入座议事,而后跟高仪说完方才的话题:“先生,朕说几句,替我转告给朱卿。”
“海运的事情,一头在兵部,一头就在工部。”
“倭寇的事,朕早晚会解决,希望工部能在这之前把大船造出来。”
“这是我皇考跟定安伯夙愿,也是朕与内阁的心腹之病,还请多费些功夫。”
高仪点头应下。
这时候人到齐了,张居正给申时行等分说了两句,皇帝召人来要议的事。
张居正说罢,总结道:“所以,陛下想改制两淮盐政。”
说完。
他又朝皇帝看去:“陛下准备怎么改?”
众人都纷纷朝皇帝看去。
王国光若有所思。
余有丁则是不明白叫他一个司经局的来作甚。
朱翊钧见人到齐,便要说话。
下意识去抓身前的话筒,抓了个空,转而有些尴尬地摩挲著下巴,缓缓开口道:“朕听闻海瑞说。”
“如今的两淮盐课,乃是转运司打包卖给了盐商商会,”
“盐商商会再议价,卖给小盐商。”
“这一点不好,朕以为得改。”
这就是侵吞公款的标准打开方式。
一个一级分包商,靠著二次定价权,几乎是明目张胆地上下其手。
其中吃下的银子,到谁的手里,更是不言而喻。
更别说商会取代转运司,成为合法的分包途径之后,私盐,也能当官盐卖。
转运司帐目上干干净净,反正盐工也不知道自己产了多少盐。
小盐商也乐见其成,毕竟进价虽然高了些,但货可以多拿。
商会后面的某些人,更是得以趴在税源上吸血。
三赢——除了中枢少了税款。
所以这个模式必须打掉!
四位辅臣和方才来的三人都认真听著。
中书舍人在身后刷刷记录著。
朱翊钧继续道:“方才是其一。”
“还有元辅方才说得也切中要害。”
“两淮出盐太多了。”
“况且山东无巡盐御史,两淮不得不兼管著山东。”
“如此体系庞大,确实显得尾大不掉,朕以为这是第二个不合理。”
他话音不停,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其三。”
“六个都转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各行其是,无有统筹兼顾。”
“譬如这不同转运司的盐,所售卖的州府,均有定数,山东转运司的盐,只能在济南府等十个州府售卖。”
“而淮盐,则售卖至四十二个州府,如湖广武昌府、河南汝宁府等地。”
“即便如此,行淮盐的盐商,还是会偷摸售卖到山东等地。”
“几个转运司,时常为此事闹到中枢来。”
“又或者像几名巡盐御史,经常为了边引之事,争执不下,耽搁正事。”
“以上三者,诸卿何以教朕?”
朱翊钧说罢,环顾几位大臣。
他说的三点,分别是淮盐的发售模式,淮盐的体量,以及中枢的统筹权。
总而言之,都得改。
见几人都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言语。
他直接看向申时行,点名道:“申卿,你是南直隶人,你先说。”
申时行连忙起身:“陛下,臣从未以乡党自居,此事与籍贯无关!”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想法上或许没有乡党,事实上总是存在籍贯的嘛,申卿不必紧张。”
申时行无奈。
脑海中快速思忖起来。
这三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皇帝侃侃而谈,多半是心中有腹稿。
这是科举破题啊。
申时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一天,脑中千回百转。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改良盐政所提到的三点,盐引发行……中枢统筹……体量……
申时行隐隐抓住什么脉络,却感觉不够清晰。
目光扫过一同被叫过来的户部尚书王国光,以及余有丁。
申时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一个词汇,或者说政策跃然脑海中。
申时行迟疑了片刻,迎上皇帝鼓励的目光,吐出一个词:“开中法!?”
朱翊钧一拍大腿,长舒一口气,热气肉眼可见。
他激赏道:“重启开中法!?申卿这想法倒很是值得讨论!”
“诸卿怎么看?”
开中法已然败坏了,此时自然算是重启。
几位大臣一看皇帝这反应,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意。
无语的同时,纷纷思忖起来。
所谓开中法,就是给盐发行凭证,叫盐引也好,盐券也罢,总之就是有了凭证,盐商才能购买转运司的盐。
那么如何获得凭证呢?那就是开中。
众所周知,南方富庶,北方穷困。
直白来说,北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就是中枢的负担。
当初宋朝是怎么做的?那就是放弃一切的统治负担,一如燕云十六州等等。
乃至于出现了边军打下来的地盘,中枢还会眼巴巴求和,将地方割让回去的奇观。
就是出于这种指导思想和心态。
如今的南人,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但明廷中枢不一样,太祖立国之后,就分封北方,成祖迁都之后,更是天子守国门。
北方,寸土都不能主动抛却,否则就是动摇立国之本。
不能丢归不能丢,怎么治理就成了问题,经济条件约束下,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是不可避免的,光是粮食产量,就是天然的矛盾。
为了给北方输血,开中,也就应运而生。
所谓开中,就是商贩们,完成朝廷给的任务——譬如给北方运输粮食、布绢等等,来换取盐引。
也就是利用商贩们,给北方输血。
成本自然很高,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样,战略性抛弃北方,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运行成本。
杨博当场跳起来:“陛下!臣认同申侍郎的提议!”
“开中法败坏,乃是边地军民一大憾事,臣久闻陕西、山西、宣大、宁夏等地的百姓,怀念开中法。”
“若是开中法能复行,不失为良政德音!”
杨博的立场毋庸置疑。
在这件事上,朱翊钧可以无条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杨博。
开中法败坏后,数次有大臣请求复立,都是边人。
最近的作出尝试的,就是隆庆二年,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王崇古。
有些人固然私心重,但推行国策,未尝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私心。
朱翊钧欣慰地看著杨博,赞道:“杨阁老历任地方,见闻广博,正当查缺补漏。”
这时,张居正郑重道:“陛下,开中法败坏,不是没有缘由的。”
朱翊钧回过头,迎上张居正的目光。
坦然地点了点头:“元辅说得是,朕也了解过一二。”
开中法的败坏,也不是说这个政策如何不好。
而是……有些超前了。
因为在这种体系下,购盐的凭证,也就是盐引,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充当金融货币的身份——当时的盐引,是商贩中的硬通货。
在落后的生产关系下,皇室持有了货币发行权,结果可想而知。
信用货币在这个时代的中枢手中,无异于太阿倒持,所谓的交子、宝钞,命运如出一辙——无休止的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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