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50节
他也明白徐阶的意思。
在他给皇帝开条件之前,需要将本该给的东西给到手,才有坐下谈话的资格。
李春芳斟酌片刻,开口道:“两淮的盐政案,我恰巧知道一些,涉案的王汝言曾上门拜访过。”
“彼时他便提及……淮盐历年能出一百五十三万引。”
“对了,两淮各个分转运司、盐场的明细帐册,听闻也在他某一处别府有归档,我知晓位置,稍后会告诉二位钦差。”
一百五十三万引,就是两淮出产的实际数目了。
这是他身后众人的妥协,也是李春芳的诚意,他毫无保留,直接将这个数抛了出来。
当然,中枢不可能收这么多上去,其中还有很多无法减少的损耗。
譬如最底层的吏员、盐工、力夫们上下其手,各级小官吃拿卡要,这都是所谓的大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中枢最多能收个一百三十万引上去,甚至于往后还会逐年下降。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番诚意是给到位了。
海瑞更是忍不住感慨。
这就是他这趟来的差事,历时三个月,砍了盐官数十人,抄家无数,得罪的大员,什么前首辅、什么国公。别的三品都排不上号。其中还穿插著什么纵火、暗箭等等险境。
如今得了李春芳这话,事情总算是圆满了。
他正要开口,询问帐册的事,徐阶一把拉住了他。
只见徐阶冷淡地摇了摇头:“两淮转运司本就是有帐册的,还是不多走一趟了。”
这就是还不够的意思。
海瑞身后的骆思恭,忍不住看了一眼徐阶。
天可怜见,他是第一次见这么快代入角色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心腹。
李春芳似乎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遭,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道:“听闻其中还牵扯了盐商商会,二位不妨查办一番,或许有些线索。”
海瑞忍不住他看了一眼李春芳。
他自然是明白李春芳的意思,盐商商会,此刻就直接被抛弃了。
海瑞只是抄了七家大盐商,十余家小盐商,锦衣卫就搜出来三十九万两。
要是盐商商会大小十三家大盐商,全部抄家,恐怕得有六十万两!
国库一年才入三百万两。这都有两成了!
他已经准备答应了。
只见徐阶再度摇了摇头:“此前就抄了七家大盐商,已经有了线索,还不劳烦李石麓来提醒。”
理清盐税、抄家盐商,这些都是皇帝的预期。
只是做到这个程度的话,根本不能算向皇帝卖好。
李春芳一刻不停继续道:“那可要恭喜二位钦差立功了,昨天听闻了南直隶户部,正在核验两季的粮税,听闻今年,有些上浮,那便是双喜临门。”
这是曹邦辅的筹码,李春芳一块抛了出来。
徐阶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喜也有忧,除了此案外,还有好几起,什么弓弩暗害钦差,兵丁乔装火烧府衙的案子,直让人头疼,别的案也就罢了,这种谋逆案,太过耗费心神。”
徐阶说得声情并茂,李春芳听得默然。
这是说银钱的事好商量,涉及到暗中遣兵、分发弓弩,必须要给皇帝一个交代的意思。
这般义正言辞,直让骆思恭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徐阶——他还没见过这种人。
李春芳思虑了一会,叹息道:“此事涉及到兵部,就不是我能所知了,徐少湖不妨去问问兵部侍郎冀炼、中军都督府经历等人。”
“这等丧心病狂之辈,还是要尽快将案犯槛送京师才是。”
南直隶兵部尚书此前是王之诰。
中枢将其擢升为刑部尚书之后,还没有补缺。
这兵部,如今便是兵部侍郎冀炼把持。
如今冀炼毫无所知地,就被李春芳以及他身后一干人等抛弃了。
徐阶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道:“那李石麓对泰州煽惑愚顽案了解吗?”
李春芳欲言又止,面色逐渐艰难起来。
徐阶面色沉静,一言不发,静静看著李春芳。
徐阶不咸不淡道:“毕竟是造反大案,陛下就等著结果了。”
李春芳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以我揣测,应天府府尹朱纲、泰州知府等人,总归是有线索的。”
这就是将朱纲也卖了。
徐阶上前一步:“茶课呢!”
李春芳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忍不住拂袖道:“徐少湖,我闲居在家,哪里能知道这么多事。”
“哪怕是乡里闲聊,也要能入我耳才是。”
到这里,就不能再答应徐阶了。
割同僚们的肉若是太多,他这个话事人,就不算立功了。
不能借著这个机会博个人情,积累声望,还怎么为皇帝做事?
徐阶退让一步,开口道:“不用了解全貌嘛,管中窥豹,有个五成了解也行。”
“这点见识都没有,如何闻名乡里?”
中人嘛,必然是有所授权的。
要是什么都做不了主,还要你李石麓做这个中人干什么?
李春芳摇了摇头:“徐少湖,皇命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这是在敬告徐阶,不要为了自己长脸,坏了皇帝大事。
若是不给他留点余地,在身后这群人面前长长脸,他也做不得皇帝的事。
李春芳半步不让,
徐阶也沉默不语。
二人对峙良久。
随后不约而同举起三根手指,一闪即收。
双方都舒了一口气,三成,各自都能接受。
谈到这里,差不多便能给南直隶的事,各自一个体面。
徐阶点了点头:“李石麓方才说,要为陛下分忧?”
见徐阶没有再行逼迫,李春芳长出了一口气。
他斟酌半晌,缓缓道:“方才失言了,不该揣测圣心。”
“不过……以我观诸位这些时日办案,颇感南直隶尾大不掉,这才斗胆有言语进给陛下。”
徐阶追问道:“李石麓请说,我自会奏与陛下。”
李春芳点了点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但如今国朝确有两京。”
“政出两头,实乃祸乱之始。”
“我将奏请陛下,拆分南直隶!”
海瑞在一旁,突然明悟,为何这两位首辅,都揣测皇帝有拆分南直隶之心。
南直隶如今有一套不是中枢的中枢。
占据著最富庶的地盘,把控著天下六成的赋税。
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在南直隶都有著与中枢一般无二的同一套官序。
此外,学院、科举又产出著最多的进士。
如今南直隶的某些人,甚至还公然叫嚣著,已经将科举研究透彻了。
如此,便在中枢,也渐渐形成了南直隶乡人众多的情况。
他如今办的盐政案,如此棘手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区区盐税案,已经涉及到了三任首辅!
其余大大小小的国公、伯、候,绯袍大员,更是不计其数。
海瑞智慧不差,只是差了一层内阁辅臣的视角,如今被点醒,当即恍然大悟,抓住了要害。
徐阶自不必说,他佯装恍然:“计将安出?”
李春芳点了点头:“此事旷日持久,若是陛下从了我的议,以中枢大势来压,抽丝剥茧,恐怕至少是数十年之功。”
涉及到文化渊源、人文认同,就不是简单划分一番区域,设置几个府衙就能行的。
上边需要大势逼迫,下面就得潜移默化。
没个二三十年不能行。
李春芳顿了顿继续道:“但……若是南直隶感悟圣心,思陛下之所思,急陛下之所急,至少能省却十年之功!”
南直隶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么多。
徐阶已经是众矢之的,他李春芳就当仁不让了。
只要他今日做的这个中人,能够替他身后一大票人,消了一场杀劫,那他就是无可争议的话事人。
比起中枢的鞭长莫及,他这个本地的话事人,就显得弥足珍贵。
只要他愿意替皇帝拆分南直隶,份量和效果不言而喻。
徐阶逼问道:“如何急陛下之所急?李石麓可有良策?”
李春芳早有腹稿:“区划暂且不改,此事应当水到渠成。”
“可以先在事实上南直隶一分为二。”
“常设都御史、户部尚书,巡抚凤阳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滁州、和州、广德州等,七府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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