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8节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著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著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文件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伱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著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著,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著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著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著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立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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