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41节
而后起身上面对朝臣。
张宏神色悲悯,缓缓开口道:“诸位的议,咱家本没资格插嘴,不过……”
“咱家方才得信,成国公在湖广查案时,遭遇岷府恶贼袭杀,伤及耳髓,数日不缓,重伤难治。”
“半月前,薨了!”
……
朱翊钧抬眼看著文华殿的方向。
他今日给湖广的奏疏下廷议,文华殿此刻想必已经如火如荼了。
不过朱翊钧并不担忧。
张居正办事,他还是放心的。
窗外云卷云舒,朱翊钧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又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四维。
“忠君爱国”的张尚书,在致仕之前,特意入宫,辞别皇帝。
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此刻相见,张尚书情真意挚,皇帝礼贤下士。
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
张四维还在伏地陈情,言辞恳切:“……流弊之已极,颓风之当反。”
“当此圣代,际此明主,臣本欲辅弼圣君,再辟混沌,经纶草昩。”
“惜哉我父,罹于宪典,终遭显戮。”
“臣亦不得尽展其用,此天为之,臣不得不受。”
“海内苍生之所属望,付之一空,惭愧在情,遗憾于心。”
“臣去则去矣。”
“伏望,圣天子锐精惕厉于上,二三阁部大臣相与寅恭图回于下,法道出治,格天配地。”
“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地久!”
“冬则必春,夜则必昼,天下回心而向道,尽在陛下一人!”
“臣拳拳之心,顿首再三。”
说罢,张四维再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直响。
朱翊钧看著拜倒在地,恭谨有礼的张四维,也不免感慨这位卖国贼的心性。
听听这话说的。
先是陈述理想,再是对父亲触犯国法的痛苦,进一则是遗憾于致仕,理想落空的悲戚。
最后更是话锋一转——我走就走了吧,只希望大明朝的繁荣如同凤凰般长久,由陛下奠定宏伟的蓝图,让国运天长地久。
这情感,这文采,谁听了能不动容?
多好的纯臣啊。
他听著都险些要忍不住承诺——只要届时张四维不翻案,便等他丁忧结束,再度复用了。
可惜,他开了天眼的,确是明白张四维的为人。
只能说,人生大起大落,才是分水岭。
王世贞死了父亲,被赶回家丁忧,就一副失了锐气的模样,颓态尽显。
而眼前的张四维,乍一眼,也是俯首帖耳,丧了心志。
但仔细对比,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神华内敛,宛如一柄打磨过的利刃。
难怪历史上能做到首辅,压制申时行数年,戮了张居正的尸,革了新政的命。
这心性与韧劲实在没得说。
朱翊钧叹息一声:“乃父之事,朕亦引以为憾。”
“张卿放心,朕已经派人申饬谭纶了。”
“乃父的清名,朕也会趁著万寿节,替乃父施恩平反。”
“卿快起身罢。”
张四维慌忙谢恩:“多谢陛下。”
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怨怼。
甚至提起丧父之事,更是一副父亲死了,如今心中便只有君上的模样。
朱翊钧静静看著张四维的神情动作。
等张四维谢恩起身后。
朱翊钧才再度感慨道:“卿不仅是海内苍生之所属望。”
“于朕,亦为旧学之甘盘,梦赉之良弼。”
“而卿如今不得尽展其用……
朱翊钧顿了顿,放缓语气,好奇看向张四维:“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他盯著张四维的反应。
四维啊,对朕来说,你是儒学经典的宗师,更是朕梦寐以求的贤良辅臣。
那么,你最终没能完全发挥自己的才能,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人为因素呢?
张四维悚然一惊。
只觉得自己姬昌附体,在面对桀纣最后一关的试探!
第127章 望风希指,狸猫换子
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朱翊钧自然是明知故问,张四维为什么不能施展才华,他还能不知道吗?
欺负张四维的人,才最清楚张四维现在何处最憋屈。
甚至于,朱翊钧还光明正大问出这种话,四维啊,你说这怪谁呢?
是因为天意?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天意,不就是圣意?
所以,你张四维的意思,是在责怪朕?
这不是心怀怨怼,还有什么是心怀怨怼?
刀斧手伺候!
那是人意?
你父亲触犯国法,才被明正典刑。
张四维不好好反思,竟然还责怪到别人身上。
心怀怨怼,刀斧手伺候!
朱翊钧静静看著张四维,等著他的奏对。
过了好一会,张四维才再度叩首,缓缓道:“陛下,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命途皆有坎坷道道,磨难重重,臣亦不例外。”
“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臣欲尽展才华,必有天心考验。”
“概以如此,此诚之所谓天心。”
“至于人意……”
张四维喟然一叹,面对皇帝,似乎真情流露。
他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臣出身商贾之家,虽受圣人之学,感陛下之德,却仍存粗鄙之心。”
“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
“臣的小人之心,不经意蛊惑了我父。我父为了臣的私欲,大肆攫取财货,这才误入歧途,里通鞑靼,以至触犯国法。”
“陛下!我枉为人臣,枉为人子!”
说罢,涕泗横流,声泪俱下。
忠臣孝子,无可指摘。
甚至再度叩首时,低垂的眼眸中,也是一片澄澈,一如发自肺腑!
张四维在接到父亲惨遭谭纶陷杀的消息后,最初几日,只觉难以置信。
恍惚中思绪平静,甚至如春风拂面一般,神色淡然地应酬同僚。
直到数日后,张四维的情绪才终于回过神来。
哀恸之情宛如决堤,骤然奔涌,霎时间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这几日里,他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思忖如何报复谭纶,乃至于对自家舅舅王崇古,他都怀有一丝仇恨。
他夜里痛哭不休,白日肆无忌惮。
凡是皇帝的意思,他都坚决反对,凡是内阁的票拟,他都坚决阻拦。
四处串联六部、科道、御史的同僚,聚拢各学社、乡党的同道。
张四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兴许是在麻痹自己的悲痛。
又或者,在缓解那份对于父亲冤死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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