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76节
徐阶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玩味:“经典确是不学,但也不只数算,这半年除了数算外,东西逐渐多起来了。”
“既然说起数算,先带你看看数算罢。”
学院地面是由青石板铺成,墙面刷成红墙。
没有老衙门沉淀多年的韵味,却自有一种崭新的感觉。
张居正跟在徐阶后面,四下打量。
不似国子监那等正经学府,三四十的举子大把人在,这边多是一些十余岁的少年,甚至五六岁的小孩也有。
徐阶瞥了一眼,解释道:“这些大多是勋贵家的孩子,我来时,全是这些勋贵子弟,我虽别处招揽了些别的生源,但仍然以勋贵子为主。”
“多是一些传不到爵位的庶子,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张居正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熟面孔,譬如英国公张溶家的孙子、泰宁侯陈良弼的小儿子。
他好奇道:“陛下许了什么好处?”
私下里,有些话说得没那么顾及。
这位陛下画饼充饥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凡给皇帝办过事的,多少都体验过。
徐阶这时候突然将鼻孔抬了抬,矜持道:“我替陛下重新弄了套学制,年后应当就要到内阁拟票了。”
张居正也不问,就静静看著徐阶。
徐阶矜持了一会,没听见动静,没好气啧了一声。
还是开口道:“与官不同,没有品阶,只在学院内部通行,不与外转。”
“初为‘学生’,在院内研习便可得授,管住宿,每月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两件。”
话音刚落,就被张居正打断:“百姓如何入学?有教无类?”
发米发衣裳不罕见,国子监、州学都有这个福利。
但是国子监是有门槛的,至少得中个举人,否则谁都能来领大米,百姓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他眼下似乎没看到有门槛。
徐阶否认了张居正这个猜想,缓缓道:“生源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入学试过了才能入围,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往后发展的下院,仍是要适当收取学费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徐阶继续说。
徐阶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入试后,教授数学、白话文章、判断等通识。”
“学生寒暑各一考,学六年,共十二考,计二次不过则黜,余者论绩排序以毕业。”
“或可自返其家,或可由户部清吏司、钦天监、北直隶各处各府县,挑选作吏员,亦可留学院深造精研。”
“留院,则称‘学者’,精研数学、物理、农垦等各事。”
“彼辈有功果,由陛下亲自视阅,论功行赏。”
“功果小成者,赐两江学者,意为学贯黄河、长江,凭此殊荣,赐家宅一间,月俸照比七品。”
“功果大成者,赐四海学者,意为融汇四海,凭此殊荣,可入朝面圣,并赐宅邸一座,月俸照比四品。”
张居正听罢,没听出什么稀奇。
名头起得再是响亮,也都是虚的,权力需要有主管对象,才能生效。
一堆名誉性质的封号,跟物质奖励,实在无甚前景。
这种事,别说内阁拟票了,就算吏部部议都不太有心情过分关注——反正是内帑出钱,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
也就读个标题就盖章的水准。
张居正听到这里,已经不太有兴趣往后听还有什么封号了,只接回方才的话:“所以一干勋贵,都将庶出送来,就是想混个学者封号,免得子嗣太多,家产不够分?”
徐阶面色古怪,重复了一遍:“混?”
他一想到程大位屋子里那些密密麻麻,实在很难跟混能搭上边。
不过徐阶也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步行在廊下,一时无言。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讲书堂,里间不时传来讲师断断续续的声音。
堂内有二十余名学生。
台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讲师,正一手拿著炭笔,一手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或许是太过投入,又或许不通官场礼数,见到有大人物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只面色沉著讲解著什么。
徐阶领著张居正从后门进去,悄然坐到了书堂最后一排座位的空座上。
前者介绍道:“数算本身是程大位在教授,但陛下说那位是个好学者,不是个好老师,便授了程大位两江学者,让其好生编写教材、整理所学、专精专研。”
“这位讲师是程大位此前徽州商行的掌柜,名叫李燮,今年夏被请来学院。”
张居正了然。
徽州嘛,是这样的。
自宋室南渡以来,衣冠南逃,芜、宣、徽州地区的商贸便日渐繁盛。
尤其在本朝,官商包销的“纲运制”兴起后,徽州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商贸一发不可收拾,商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近年来徽州的进士,家里大多都是经商的。
商贸繁,对各大商行掌柜数算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同时有钱之后,多少能买到一些地位,某些数算禁书,也就不算是禁书了。
如此,数算自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只听台上正在一边板书,一边发问:“假如钱田,外周二十尺,径三尺,内钱眼方圆十二尺,圆周率取三,问该积若千?”
说话是这样说,但写出来字却更直白,假设有钱币形状的田亩一处,其外圆……
这就罢了,似乎还有句读?
至于上面那些、×、=的符号,自动被他屏蔽了。
张居正疑惑,低声问著徐阶:“怎么还手口不一?句读又是怎么回事?”
徐阶撇了撇嘴:“是陛下定的规矩,为了照顾民户,以及表达精准,课堂上只得白话板书,并且添加句读隔开。”
过去学院一年的工作,几乎跟四夷馆没什么区别。
那就是翻译!大量的翻译!
皇宫的典藏、官吏商行的私藏、国子监的馆藏,《黄帝九章》、《周髀算经》、《五经算法》、《算术恰遗》、《测圆海镜》、《弧矢算术》,几乎皇帝能找来的,全都拖过来翻译成了大白话。
以及淘换成皇帝跟程大位指定的符号。
将其一一对应起来。
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工作量却是巨大!
学府本就缺人手,加上这事多少需要些数算功底。
进度自然缓慢,如今连一半都没完成。
只能且行且做——有时候还会抓学生来当苦力,赶一赶皇帝要求的进度。
对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徐阶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评价皇帝的作为。
张居正似乎是理解了。
他微微颔首,感慨道:“陛下为度田,当真是做足了功夫的。”
这题不算难,他毕竟当初在州学也是认真听过选习的数算的。
甚至至于那些符号,连蒙带猜也看得懂些。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轻声道:“度田的难处,可不在于此。”
有户部这么多官吏在,数算之辈,再少能差多少?
即便没这个准备,无非就是用时久一些罢了,根本无关成败。
至于难的地方在哪里,两人心照不宣。
张居正听了,不由默然。
这才才试行了一个考成法,对他的弹劾就几乎没停过。
如今更是用出揭帖这等阴私手段。
要是真开始度田,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徐阶这又是变著法想拉他继续说回正事。
但张居正仍然时没有接茬,用沉默当做对徐阶的回答。
张居正这一闭嘴,徐阶也失了兴致,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著,听了半堂课的时间,张居正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朝徐阶歉然一笑:“方才入神了,走罢,去看看别的。”
徐阶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从后门摸了出去。
“正好今日还有位皇亲国戚在此处上课,一同去看看。”
徐阶走在前头,声音轻飘飘传来。
张居正疑惑:“皇亲国戚?”
徐阶这下倒没卖关子:“是陛下的表亲,李诚铭,最近很得圣宠。”
说著,他便往前指了指。
也不算远,就在隔壁学堂。
两人又轻车熟路摸到后门。
不过因为李诚铭认识两人的缘故,生怕扰了课堂秩序,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外斜靠倾听,并未进去的打算。
“……昨天,有部分学生反映说得过于复杂,不明白何为主体,何为逻辑主词。”
“今天我且说得简单些,再尝试举例说明。”
张居正侧身往里看了看。
果然是李诚铭在说话,只见其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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