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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77节

  “这门课程目前不教别的,只教一点,那便是……”

  他说著,便捏著炭笔,在石板上重重写下“判断”二字。

  李诚铭习惯性地敲了敲石板,问道:“判断一曰事实判断,二曰推理判断,二者亦有不同。”

  “还是举例子,先说事实判断。”

  “白马不是马,诸位,这句话对与不对?”

  李诚铭在石板上再度写下“白马非马”四字。

  这是出自《公孙龙子·白马论》著名典故,马虽然是马,但白色的马,就不是马了。

  这时候,立刻有大聪明学生搭话:“先生!这话正确!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这就是照搬原文了,马是描述形状,白马是描述颜色,概念不同,白马自然不是马。

  门外的张居正皱眉。

  忍不住朝徐阶看去:“如何还教授起诡辩了?”

  要是这样,他可就要上奏取缔了。

  徐阶摇了摇头,没吱声。

  张居正只好继续听著。

  只见李诚铭伸手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此言不对。”

  “这便是我所说的,主词表示个别,谓词表示一般。”

  “白马是个别的,也就是所谓的独特颜色;马是一般的,也即是代表普遍的物种。”

  “这个物种以不同的颜色、大小、老幼等姿态,而有所表现;同样,不同颜色、大小、老幼的马,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同属马这个物种,更不存在不表现共性的某一种颜色的马”

  “所以,这便是所谓的诡辩,而我们便可将其判断为‘错误’。”

  张居正在外面听著,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是在教授什么诡辩学说,名家之理。

  一旁的徐阶锐评道:“这就是陛下说的言之有物。”

  “这位皇亲国戚亲近圣上,耳濡目染也就多了,这些话说起来,一套是一套的。”

  两人在外面窃窃私语。

  只听里面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说,明日若是下雨,诸位便不来听讲。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吩咐。”

  李诚铭顿了顿,环顾一众学生发问道:“那么到了明日,诸位发现不曾下雨,诸位以为,是否定然要来听讲?”

  众人迟疑片刻,而后纷纷点头。

  李诚铭摇了摇头,用炭笔戳了戳石板,沉声道:“谬矣!”

  “我只吩咐了下雨不来,若是未下雨,诸位如何作为,与我并无半点关系。”

  “这便是,推理‘错误’。”

  “相反地,人尽皆知,牛马都是四条腿,那么我说,八条腿的动物,定然不是牛马,对否?”

  他笑眯眯看著一众学子。

  上过一次当的学生,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门外的张居正略微颔首:“这个判断教得不差,言官应该多学学。”

  别说什么判断了,言官指鹿为马都能自称风闻奏事。

  说罢,他朝徐阶侧了侧身子,示意再换下个地方听听。

  徐阶会意,身子直了起来,再度前方带路。

  “还有两处‘实验室’,一处是农垦,一处是物理。”

  “前者就是两块农田,不过不在这处,买在两条街外。”

  “后者,就有些乱七八糟了,虽然在府里,但我正想著何时迁出去,经常搞得砰砰作响,附近百姓还以为在研制火器,上门说道好几回了。”

  张居正一听这话,自然是没兴趣跑两条街看什么农垦田。

  他军户出身,小时候没少种地。

  张居正一边让老师带路,一边随意问道:“‘物理’这个名字,如何像是研究理学?”

  理学理学,自然是研究万物之理。

  否则也没格物说了。

  名字很像,很难不让他问一句,是不是皇帝偷偷信上理学了——虽然理学是官方教材,但不必这么深信不疑的。

  徐阶却摇了摇头,否定了张居正这个猜想:“这名字虽有点像,但你这话万万别在陛下面前说。”

  张居正好奇道:“这是为何?”

  徐阶面色古怪,回忆著皇帝原话。

  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陛下说,都说了另起炉灶,旧学的东西真别来沾边,免得沾了晦气!”

第144章 征其质地,推其常变

  别来沾边这种话,还是有点重的。

  张居正虽然对理心两学业没有什么触动,但也不愿意见皇帝太过离经叛道。

  当即就皱起了眉头:“旧学又是何说法?”

  这话简直狂到没边了。

  还旧学都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开宗立派了。

  有本事先龙场悟道再说这话还差不多。

  徐阶闻言,为免惹了麻烦,当即便将就著皇帝的话,解释了一二。

  “陛下言及,他如今对释儒道三门,稍稍了解些许,三家虽理念不同,但大方向却极其相似。”

  “所求人之极境,一曰内心之完善,或道德规范、或菩提根性、或道蕴本心;二曰外在行为,或伦理秩序、或众生佛国、或天人合一。”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释迦云,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庄子云,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默默听著徐阶的话,拧著眉头,有些摸不著门路。

  这话并没有什么疏漏,古往今来,释儒道三家都讲究一个修心。

  三句话都是在说,自我意识的重要性。

  对内,就是修心,对外就是以自我影响世界。

  儒门对内是明心见性,外延则是道德规矩。

  佛门对内,讲究菩提根性,外延是佛国众生。

  道家更是如此,对内修心,进而天人合一。

  都是主张认识自身,就能领会一切本真——这也是归隐、悟道,每个时代都是时尚热词的缘故。

  这也是张居正对心学、理学都没兴趣的缘故。

  治不了国啊!

  所以他投身了法家。

  那么皇帝莫非也……

  正想著,走在前头的徐阶突然问道:“那么认识呢?”

  张居正一愣:“认识?”

  徐阶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皇帝的原话,你也姑妄听之。”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老师的讲话。

  忙伸出手,示意徐阶继续。

  徐阶点了点头,继续道:“对,认识!”

  “既然孟子说,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佛说,唯心就能认识世界,道家常说自我与天地本是一体。”

  “那么,是不是修身养性,就能明悟本真,就能认识一切了?”

  张居正一时没说话。

  这是形而上的范畴。

  好回答也不好回答。

  这话,无论是释儒道,其视角里答案都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讲究实干的首辅,选择了沉默,自然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学救不了大明朝。

  张居正如今与徐阶私下闲聊,不必太过造作——二人是官场传道的师徒,乃是提携的父恩,而不是启蒙授学的师徒,理念不一再正常不过。

  徐阶也对张居正的反应见怪不怪。

  他继续说道:“天地是平是圆?九州是何全貌?”

  “世界有无尽头,天地有无尽时?”

  “水冰何以换?萤虫何以生?”

  “陛下问我,这些当真需要的是悟吗?”

  徐阶说罢,也是心有感慨。

  皇帝这个年纪,果然是好奇心最盛的时候。

  当年他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个年纪,这个心态。

  徐阶依稀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最可笑的猜想,就是以为庄子往前走,就是镇上,一路走就是县、府、省,直到京城。而庄子往后走,除了另个一个村子,就再没有了路,那是宙光的尽头。

  直到大些才明白,世界上的路,是四通八达,层层铺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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