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04节
“是故,这是学术正宗与学贼之争,而非禁讲学与否之考量。”
“陛下如今禁讲止学,便是混淆了此事之区别,以我观通政司诸多小人所撰之新报,当是受了学贼李贽之辈的蛊惑!”
“……”
不是学术不好,也不是讲学不好,是因为外边的讲学不正宗啊!
如今的流派,都是篡改了经学源流,才会夸夸其谈,不干事实,王阳明、朱熹复生看了都得摇头。
顾宪成学贯心、理两学,对儒门正宗最有发言权了——王夫子遇到朱夫子,两人的学问学到深处都是商量好的,一个“由修入悟”,一个“由悟入修”;一个“即修即悟”,一个“即悟即修”,但是在“至道”这一点上,却是殊途同归,都化作了顾宪成的资粮呢!
所以,他顾宪成的主张是不一样的,他认为,做官必须讲究能学能政,道德十分高尚。
这样的君子做了官,讲学不是正好整饬世风,散播道德吗?怎么可以禁止呢?
所以皇帝应该做的,不是禁止讲学,而是尽快让他顾宪成来正本清源才对。
顾宪成吐音清亮,白衣胜雪。
随著举手投足之间,广袖鼓风,直欲飘然而去。
台下不知多少人看得心驰神往。
哪怕是站在二楼房间处居高临下看到这一幕的朱翊钧,也不由暗赞一声好卖相,与王世贞几乎不相上下。
朱翊钧看了一眼身侧的李贽,笑道:“李卿,人家说你是学贼,一面借著何用庆的渠道蛊惑朕,一面把持新报散播妖言呢,你还有何话讲?”
何用庆因为新报的事情,可没少遭弹劾。
这段时间下来终于熬不住,趁著正旦的功夫跑路了,也被某些人视为一大战果。
而李贽作为新报主要负责人,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朱翊钧此来是临时起意,本来没想叫别人,毕竟是正月休沐,还是要让人陪陪家人的。
后来问了一下才知道,李贽仍是孤身在京,这才遣人给他叫了过来。
李贽离皇帝一个身位,探头看著下方。
听见皇帝的话后,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说得固然对,我确是学贼,然也不对,我并无蛊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
“这本就是陛下答应我的。”
既然说我是学贼,那就当我是学贼吧。
我做自己的学问,哪里管你什么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属于自己的正宗。
至于散播妖言?那是皇帝让通政司刊载出来给人看的,怎么没见有人面刺皇帝去?
他的头发长起来后,面相比光头时期看起来和蔼很多,不过话里话外的狂生劲,还是半分没少。
李贽如今挨顾宪成的骂,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年里,李贽写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报第一篇,便是论道德与利益。
大放厥词说什么只有计较利益,才能伸张道,否则道德就只是挂在嘴边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后还是只能甩在地上。
当然,这是白话版本,单独刊发的文章,还是比较文雅的——“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道又何时而可明也。”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将利放在了义面前,还毫不遮掩,自然引来不少非议。
当时立刻就有人将李贽这篇文章举办了,可惜何用庆到各基层衙门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来。
这也是顾宪成论述道德重要性的时候,带上了李贽的缘故——道德崩坏,就是李贽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贽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恶说。
【人之善恶,初无定质;世之道德,亦无定论。
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子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论,乃抽象万民之共识也;万民之共识,利益之所趋同也;利益之趋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发于心,本有也。】
用新报上的白话来说就是,道德,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进,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现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而个人想致良知怎么办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于时代的发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与天下万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圣人的话,也不过圣人所处的时代好使,并不能作为“万事之言论”。
这就是李贽对良知现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于现实派生,根植于时代,这就意味著个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会中进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书五经中,更不是在心里——避世,为脱离道德聚合体,回归原始;念经,以往不谏,无益于良知;悟道,脱离现实,脑中空想。
不用说,这说法肯定是捅马蜂窝的。
这跟如今的几大主流,无论是程朱,还是王阳前学,乃至王阳后学、复古派、归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热爱空谈良知,喜欢陈说道德,亦或是归隐顿悟的士大夫。
听说第二天李贽就差点被打了。
要不是他会点拳脚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换人了。
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来越过分。
有诽谤经典的,譬如“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儒家经典?道学家们的谈资,伪善之人的遮羞布罢了。
有贬损圣人的,譬如“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圣人?还行吧,跟我五五开。
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论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权力之不平衡,权力之不平衡,同样乃时代派生,现实演进,一如士农工商之分、一如直隶各府与顺天府,本质无区别云云。
总之,产出的内容很多,就没有主流的东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钧看了都摇头欲驳,更不要说儒家卫道士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看著李贽摇了摇头:“卿倒是快乐自己、满不在乎,别人可是特意冲着你来的。”
李贽有洁癖,站得离皇帝不算近,又听著下方顾宪成的论述,一时没回过神。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学问泛泛,火候尚浅,不足为虑。”
朱翊钧忍不住白了李贽一眼。
这厮是真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得罪了多少人,还以为顾宪成只是顾宪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报社,乃至这几日的文会,可没资格办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给他捧场了。”朱翊钧难得解释了一句。
学术之争,历来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么可能任由李贽离经叛道了一年余,还没有反应。
历史上李贽怎么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而今在朱翊钧的影响下,李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顾宪成为什么前月大谈复古,正旦开坛讲中庸,今日文会说道德?
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这就是大世之争,谁都想开宗立派,立地成圣。
每一种思潮的兴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正是这种秩序失范的社会背景决定了儒学的政治哲学特质,也就是说,儒学的产生,其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礼崩乐坏”的现实政治世界。
而饱受诟病禁锢人伦的朱子理学同样如此。
彼时,民间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弥漫因循的政治风气,皇帝堂皇高居,一味异论相搅。
正是有感于“天理不明、人欲横流,公平正大形同虚设”,才有了朱子理学兴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学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综罗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创造任务。
当然,学说的兴起是一码事,至于后面怎么走了样,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同样如此的,还有王学。
当时对理学盛行带来的谨守朱子门户、陈陈相因、缺乏个性所不满的,可不是独一王阳明,在其之前,就有陆九渊、陈献章等人声讨,理学“外求过甚,抹煞本我”几乎是彼时的主流共识。
其后才有了心学的应运而生。
当然,解放自我这杆大旗,王阳明举得,士大夫一样也能举得。
王夫子都说了,要内求,我觉得我做得对,那就是对的,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有权的人放飞自我后,世风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风俗醇厚,而近则浇漓甚矣。大都强凌弱、众暴寡、小人欺君子、后辈侮先达,礼义相让之风邀矣。”
到了嘉靖年间就开始普遍奢靡、违制,“今贵臣大家,争为侈靡,众庶仿效,沿习成风,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庆年间,风气更是弥漫到普通读书人之间了,“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
导淫得理直气壮,问就是心无外求。
到了今天,有识之士则感慨已经难以挽回了——“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这就是儒林的乱世。
乱世是要出圣位的,一如朱熹、王阳明。
亦或者……历史上的东林先生。
这就叫应运而生。
其中牵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老学究、士大夫、文坛泰斗。
他们是真的伤情于道德毁丧,忧惧于世风日下,同样也是真心想来一场道德重塑,救大明朝于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学问,厌恶离经叛道的异端——儒学框架内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锅的一派。
下方的顾宪成还在滔滔不绝。
又说回为官之后,应当如何做学术,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学说当先破邪说乱道,以澄君心,饬风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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