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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305节

  “文而无法,法而不取诸古,殆未可也;学而无源,源而不取诸典,乱未正也;德而无本,本而不取诸圣,淫未祛也。”

  “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

  “今日学术之正本清源,当复孔、孟、程、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辞藻出挑。

  群然噤声,只有顾宪成的声音,悠悠回响。

  他朱翊钧静静听著。

  突然转头看向李贽,缓缓开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点一下后辈?”

  李贽二话不说,转身下了楼。

  这一章写得不轻松,看起来恐怕也有点累,涉及到的文章有点多,一一解释太冗长了,如果看得吃力的话,参考一下段评吧。

  下一章今天不一定能写完,我先写著,你们先按写不完处理。

第157章 随物赋形,越辨越明

  儒学发展到宋明,已经全然区别于最初的朴素经验式道德论。

  它在充分吸收了佛、老本源,又基于自身所构建的本体论之上,更进一层,在道德范式上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在理论上,他的内涵有二。

  其一本体——认识自我,也就是所谓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在宋明儒学的范畴中,更具体而言,指的是“性”,即人所禀赋的道德本体,是人生修养实践成圣的依据。

  其二功夫——道德实践,儒学不需要回答我要到哪里去,因为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要成圣的,所以这是在解释如何成圣。

  即为了把握道德本体,实现或成就人性,而采取的修养手段和方法。

  这一切都是在道德的超我世界中完成,无论“知行合一”,还是“格物致知”,都是如此,也向来与物理沾不上一点关系。

  既然顾宪成要复古,要正本清源,那就得说一说,他要正的是什么源。

  顾宪成微感寒冷,在台上且说且动:“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

  “故讲学,当开宗明义。”

  “便是,语本体,只性善二字;语功夫,只小心二字。”

  讲学,为了方便传播,有识之士向来都是总分总,中间罗列一二三,可见条例清晰。

  台下一众士人听闻顾宪成提纲挈领,不由认可颔首。

  余梦麟领著几名国子监的同学听讲,不少同学监生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小心这名头,我只一听,就品出了薛夫子的路子,看来顾宪成是全然背弃他的启蒙老师张夫子了。”

  “这多正常,张夫子哪里比得了他如今的老师薛夫子?后者可是进了贤祠,生享春秋两祭的大儒。从谁的主张还用问么?”

  “也不尽然,薛夫子作为阳明徒孙,当世大儒,学问本身就更深。”

  “恐怕是深过头了,遣一个毛才刚长齐的徒弟这里搅风搅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布置西游呢。”

  几名监生先后开口。

  话语中提及的张夫子,指的是张淇,地方上小有名气。

  薛夫子,指的便是薛应旗。

  其祖上薛极在前宋做过大学士、枢密使,近祖在太祖皇帝还未起势时就有过财资上的襄助,其自身更是师从邵宝、欧阳德、吕柟,乃是理学正宗传人,心学阳明徒孙。

  在士林之中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当世大儒。

  有监生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还是去年陛下经筵埋的祸根,王门各派对垒攻杀得好好地,谁知皇帝横插一脚论起了善恶,也不知道哪个经筵官不晓事。”

  王门如今派别很多,但主流,也就三派。

  分为王门正统、左派、右派。

  右派向来不讨喜,也常被诟病为佛门套皮传道。

  主张良知归寂,受龙场悟道的启发,这一派认为致良知的根本途径,就是要心寂。

  意识杂念少了,良知的本性灵光也就出来了,修行方式就是靠悟道,什么出家、隐居都是好路数。

  甚至整天周游于法司——凡有道德低劣的人,找个黑地儿“归寂”几天就致良知了。

  左派比右派更主流一些,却也是如今被指滥觞的罪魁祸首。

  这一派主张人心本体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是昭觉灵明的,而意念有善恶之分,所以,只需要认识自我就能成圣。

  支流也一分为二,其一现成派,说既然良知现成,那大家做自己就好了,多为高官显贵所吸收,放浪形骸,以我为尊;其二日用派,说既然人人都有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宣传“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百姓日用即道”,主要代表便是泰州学派,同样也就是李贽的道统所在。

  王门正统念王阳明的经念得最熟,市场也最差。

  如今也就整天端著架子批评一下左右各派,呵斥归寂喜欢打坐悟道过份内求,教训日用派整天著眼百姓过份外求。

  总之主打一个正宗源流,中庸平衡。

  正统、左、右各派如今分歧巨大,争执激烈,都盼著能够靠自己的学说厘清世风,同时达成三不朽,占据末世中所腾出来的一尊圣位。

  尤其在皇帝对经学伸出触手之后,愈演愈烈。

  以前年皇帝的一篇善恶论为起始,以去年年初日用派的李贽占据新报为转折,以去年皇帝经筵考成上,所展露的经学造诣为标志。

  整个经学辩论便转移到了京中,并且各派视线汇集,刊文表意,厮杀越发激烈。

  “经筵官?呵,你道李贽为何能够安安稳稳盘踞在新报,说那些惑世乱民的话?你道屠羲英、罗万化、顾宪成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讲学,是在对谁表示不满?”

  “顾宪成区区一个举人,充其量不过是他老师薛应旗、师叔查铎、师祖钱德洪这些当世大儒的一张嘴罢了。”

  “这何尝不是经学统宗内部的党同伐异?一场清君侧啊!”

  话音刚落,余梦麟本是正襟危坐听讲,突然转过头,将众人讨论打断:“不要说无关的事。”

  几名举人被呵斥,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分开了凑拢的耳鬓,纷纷正色继续听讲。

  只听台上顾宪成的声音继续传来。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

  “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

  “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

  “……”

  “为阐道故,我这里要当先批评两论,以作区分。”

  顾宪成在此处止住了话头,环顾四周后,才一字一顿道:“其一乃徐阶的无善无恶论,其二乃妖人李贽的道德循世论。”

  “皆是妖言惑众!皆是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嗡嗡然。

  交头接耳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高声附和者有之。

  有监生看向余梦麟,迟疑道:“余师兄,还有半月就会试了,要不……咱们回去复习课业吧?”

  李贽毕竟是国子监司业,话题未免有些敏感了。

  更何况,还稍带上一个徐阶。

  这两人如今都频繁出入宫廷,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门啊。

  其余监生连忙将人按住:“再听听!再听听!”

  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最初说话那人见状,不由劝说道:“顾宪成既然办报了,明日必定会刊登,咱们届时再听便是了,何必在此惹麻烦。”

  可惜,见同学跟余梦麟都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舍了同学独自离去,暗自叹了口气。

  余梦麟视若无睹,心中却也无奈。

  没办法,学术争端,但凡有师门的人,哪里避得过呢?都以为他想来呢?

  台上的顾宪成抬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

  待场面静下来,顾宪成才继续说道:“且先说无善无恶论。”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

  “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可当之,何者?”

  “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字。”

  “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川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

  “……”

  顾宪成引经据典,将无善无恶论狠狠批驳了一番。

  总之就是,不符合儒学教义的,不符合圣人本源的,同时也是他复古要扫清的障碍。

  至于不好的地方哪里?

  就在于会弱化道德观!仁义礼节皆可抛弃,跟禽兽没区别!

  同时更是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魁祸首——道德败坏,就得从徐阶当初秉政时开始清算!

  台下众人,颇有赞同者,频频颔首。

  这话刚一说完,台下立刻有一道声音响起:“彼辈混淆道德,以私心为良心,自然有被批判之余地,那我李某人又缘何与彼辈同列?”

  这声音听著至少四十岁开外了,语气还极度不客气。

  众人下意识朝来者看去。

  国子监学生见到来者,齐齐一惊,连忙率先起身:“司业。”

  “李司业。”

  场中还有没见过李贽的,不由明白过来来人身份。

  视线在顾宪成与李贽身上来回打量,神色各异。

  余梦麟作为监生领头,不免有些不自在,踌躇片刻才迎上了上去:“李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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