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06节
国子监司业,乃是教导学业,主任监务的职司,学生见了,自然要见礼,不过这场面有些尴尬就是了。
李贽点了点头,根本没回礼,径直迈开脚步。
监生、举子等下意识往两侧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贽并未上台,只默默走到余梦麟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了下来,恰如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静等著顾宪成的后续。
顾宪成自然看明白了来人身份,只静静目视著李贽入座。
面对不速之客,顾宪成还是含有涵养的。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嘴角噙著笑,伸手请李贽入座,温声解释道:“李司业,非是我容不得别派,实乃彼辈操持公器,却存祸世惑民之理念,有识之士尚可分辨,百姓与少帝,又何以辨奸?”
而冷眼旁观的李三才,顺著李贽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脑海中回忆著方才居心叵测提问之人,悄然朝二楼摸了上去。
李贽坐在国子监位席,一干学生神情尴尬地站在身后。
前者摆了摆手:“休要饶舌,继续说,李某人的道德循世论又有何纰漏。”
顾宪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娓娓道来:“方才说到道德循世论,那就不能不说李贽这妖人了,简直可谓惑世乱民。”
话里直称妖人,浑然不顾李贽的颜面。
李贽也不在乎,甚至津津有味地听著。
顾宪成朗声道:“李贽把持公器,利用国报公然叫嚣道德循世而生,良知唯有与时代相切合,与百姓共同利益所一致。”
“其大弊究其根本,便成一个‘混’字。”
“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移之,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偷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
“混世便是乱世!”
“偏偏彼辈又大言不惭,搬出世界、时代、万民等等之概念,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攀君子之大道,下之可以附小人之私心。”
“即孔孟复作,其亦奈之何哉?”
顾宪成说道最后,已然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此之谓以学术杀天!”
台下众人受此感染,多有沉思状。
纷纷朝李贽看去。
李贽视若无睹,神色略微有些惘然。
倒不是疑心自己的学说错了,而是顾宪成的话,将自己如今为何如此受仇视,说得太清楚了!
他是日用派出身,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声称“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在这基础之上,他又受到皇帝的启发后,这一年多之间更进一步,论证了道德良知的本质来源,构建了历史、世界、万民一体的本体论。
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对于顾宪成这类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李贽的叙事,太宏大了。
外部因素岂能决定自我?又岂能决定本体?
就像方才顾宪成说的,这不叫救世,这叫“媚世”。
作为出类拔萃、上志不改的精英,道德观怎么可以受到“物质”的影响?
堂堂教化天下、立言立德的儒生,怎么可以允许道德观是由“下民”的共识组成呢?
道德源流不说只能在儒门,至少也得在天理这个范畴吧?
尤其儒生之于百姓,若不是临高临下的启发与拯救,那就是“随俗袭非”,是丢弃本我“委曲迁就”的行为。
如果说无善无恶是以自我为中心,那么李贽这一套,在顾宪成看来,就是丢弃了自我。
顾宪成这才将二者作为两个极端,一同拉出来批判。
那么,李贽在乎顾宪成这般批判吗?
他肯定是不在乎的,这一年多里,他已经被批判了无数回了。
偏偏顾宪成针对这一点,又有话说了,他这叫“猖狂无忌”,反而自称不好名声,以“顽钝无耻”来对抗外界的批评。
站位太高了,高到顾宪成都承认这学说攀附圣人学说,承认这学说迎合了百姓的私心。
即使孔孟再生,又能拿李贽怎么办呢?
正因为如此恐怖,顾宪成才视其为洪水猛兽!
如此精雕细琢又歪门邪道,几乎有抹煞天理的可能!
所以,如今理学也好、王学也罢,对李贽都可谓是视若仇寇。
顾宪成一番话说罢,便将目光看向了李贽。
一众士子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到了李贽身上。
李贽摇了摇头,深孚众望,缓缓站起身来。
他就站在台下,也不去看顾宪成,四面环顾,朗声道:“顾君引经据典,口称复古,搬弄正统,抬举圣人,牌匾昭昭地想以此驳我为离经叛道。”
“殊不知,清风拂面耳。”
“今日,我便说与诸位听了……”
“圣人已死!管不著我了!”
话音一落,无不骇然色变!
交头接耳,哗然相语。
国子监几名学生纷纷掩面,生怕方才与李贽见礼会因为这一句话给自己惹了麻烦。
更有心思多的人,悄然拿笔墨记载了下来。
李贽这话显然不是指圣人死了——圣人本来就死了。
他指的学说!赫然是胆大包天,将圣人学说,视若过时的呆物!
何其嚣张!
何其恣意!
顾宪成面色剧变,无助地四下张望李三才的身影,口中胡乱呵斥:“狂妄!狂妄!”
李贽恍若无觉,撇开监生,便走到台前。
他也不绕路拾级而上,直接以手撑台,一个翻身就爬了上来。
李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向顾宪成继续说道:“前次,李某在新报上刊载了道德循世论。”
“论及道德良知,乃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进,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现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顾君如今显然是还不太明白,才会以圣人为源流,以复古为立论。”
“正好,我与诸位仔细分说一遍,免得诸位再跟在孔丘后面汪汪乱叫,连吃的屎都非说是孔丘拉的。”
“为何我称道德为时代的产物?”
“古之道德与今之道德大有不同,何也?宙之所异耶!”
“蛮夷之道德与华夏之道德大有不同,何也?宇之所异也!”
“孔子之学说,切合当时之时代,礼乐乃是百姓共同之诉求,孔子制礼,这才有了一时圣位,我称之为,‘当时圣人’,而不是你们口中的万世圣人。”
“这就叫时代之所产,历史之所需!”
“如今二千年往,世殊时异,道德良知慨然不同,尽过时矣!”
“世之良知道德不同,圣人何以称圣?”
“不过是其人思想、源流、著作,以历史、万民之共识的方式所留存,取其精华,随世而变,才有万世仰尊,这才是孔丘较你我伟而大之的根本所在!而非汝等口口声声的天生神圣,经典学说万世不移!”
“是故,我谓之,圣人已死!”
“尔拿复古掣我,以圣人压我?可笑之至!”
“汝等不思另起一派,与我相争,整日在故纸堆里翻翻找找过时的东西,拿什么契合天下大势?用什么贴合万民之心?”
“今日我且放言,你们身后的那些老师、泰斗、正统、一概想争圣位之辈……”
“但凡不根于时代弊情,听于万民利益,谋于社稷需要,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往世圣人已死,当世圣人,你们也未必争得过我!”
说罢,李贽看著神色略微失措的顾宪成,冷哼一声。
转身一撩下摆,一个侧翻潇洒下了戏台,扬长离去。
……
朱翊钧在二楼听了这番话,不由拍手称快。
狂妄,嚣张,果然是八岁就开始嘲讽孔丘的李贽!
酣畅淋漓,酣畅淋漓啊!
朱翊钧转头看向李诚铭,催促道:“快,把头伸将出去,替朕喝彩!”
他如今变声期来了,声音不大好听,先前就是让李诚铭代为问话。
李诚铭无奈,走到窗边,连连喝彩好几声,诸如好样的,没丢分之类。
他喊完之后,见皇帝没别的吩咐,才从窗户边走来回来。
李诚铭好奇问道:“陛下,李贽这番话,会不会有些过于激进了……”
圣人已死,当真是气魄独显。
同样地,麻烦也不会小。
要是传开了去,恐怕就不止是下面这些毛头小子打冲锋了。
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激进?这才到哪里,你看著吧,今日的争端不过开始,之后京城中就闹热了。”
“有句话叫忍一时越想越气,今日李贽口出狂言,让顾宪成慌乱之下忘了反驳,回去肚中指定翻江倒海,他不是办报吗?就看他什么时候想到措辞反呛了。”
说到这里,朱翊钧又没由来得叹了一口气:“哎,这也是为孔丘好,早点回到正确的位置,免得平白挨了不该挨的骂。”
一时圣人又能有多少呢?已经很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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