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23节
说罢,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张四维凝视此人半晌。
等地上见了血迹,张四维才勉强点了点头:“你的家眷是被老丘山的山贼绑走的,我勉强能传过去几句话,姑且试试罢。”
说罢,他又语重心长叮嘱道:“茶马这种生意,在互市里做能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是朝廷,是国家,你私下里做犯律且不说,黑吃黑可是没人能管。”
那人如释重负,连忙赌咒发誓,声称不敢再犯云云。
而后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踉跄著狼狈离开。
等人陆续离开后,屋子里再度陷入了静谧。
沉香木静静燃烧,张四维随手解下道袍,扔在椅背上挂著。
“将三爷叫来。”
他朝门口的管事吩咐了一句后,便负手站在窗边眺望起湖景来。
不多时。
屋外响起动静。
张四教推门而入。
他走到张四维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兄。”
张四教看著兄长的背影,只觉得这半年里,兄长的威严越来越重了。
反而比以前身居高位时,更让人喘息困难。
他常常有种错觉。
自己的父亲死后,这位大兄,就成了他新的父亲。
张四维头也不回:“鸡杀完了,后面应该会顺利些,你放手去做。”
“不过……生意上的事,我既然交给了你,最好不要这样回回都让我出面,我的精力毕竟也有限。”
张四教老实受训:“我下次会注意的,大兄。”
张四维点了点头:“也别怪为兄赶著你做事,四端跟你几个侄子如今都留在京城,我如今能信任的人不多,实在没有你继续风花雪夜的余地。”
张四教抿了抿嘴,认真道:“只怕上手慢了,耽搁了兄长的事。”
张四维转过身,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哦对了,将陈掌柜的家眷放回去。”
他差点忘了这事。
见弟弟应下之后,张四维才问起正事:“京城最近有什么消息。”
张四教不敢怠慢,连忙将京城的事陆续说了一遍:“日前,戚继光离京回蓟镇了,与去辽东轮戍的京营神机营左副将白允中一道走的。”
“石尚书说,其人走前还被皇帝拉著,教导了一通皇帝御射、剑法。”
“而后皇帝与舅父、石尚书再度议论了朵颜卫的事,戚继光当著内阁和兵部的面,立下了军令状。”
“戚继光走时,皇帝亲自相送,目睹其押走二十万两赏银,才回的西苑。”
张四维静静听著。
半晌后才有所感慨:“初次相见,竟然这般礼遇,是因为名将?还是因为谭纶旧部呢?”
说完这句,他神色感伤:“其实……我至今不明白,皇帝是怎么分辨亲疏远近的。”
“真论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名臣呢?又何尝不是高拱与张居正的亲信呢?凭什么就只是如此排斥我?”
张四教见状,安慰道:“或许是嫉妒兄长也说不定,我看话本里,那种自视甚高的皇帝,就喜欢嫉妒名臣,上次我就看了个狗皇帝嫉妒岳飞的话本。”
张四维虽然骗别人习惯了,却没把自己骗进去。
“不说这个了。”他哑然失笑,揭过了此事,“戚继光这一回去,就怕就要对朵颜卫动手了。”
张四教迟疑片刻,征询道:“兄长是要……”
张四维并不接话,反而意味深长地讲这问挡了回去:“我自有计较。”
他知道弟弟在担忧什么。
那毕竟是戚继光。
人的名,树的影。
当初戚继光在东南打仗的时候,连不关心军事的张四维都能时常听闻其威名。
那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战损十余人的当世名将!
十余人,那是什么概念!?
不是体现在部队相对于倭寇,其战斗力有多强——倭寇毕竟是散兵游勇,不成建制,碾压也不足为奇。
而是说,大战往往是平帐的好时机。
这些总兵总督,动辄就是擒获上万,己方伤亡数千,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平帐?
而戚继光的每次战损十余人,就意味著此人既不吃空饷,也不骗抚恤!
这其中的意味,可比战力,要直观且恐怖得多。
那该是何等的军容。
当他舅父准备动用这种人物向朵颜卫出手的时候,朵颜卫这种小角色,被扫平就是注定的事情。
要是自己想不开,去做点什么,只怕是偷鸡不成,还要被抓住马脚。
所以弟弟的担忧很正常。
可同时,张四维也不想解释——就像当初在鸿胪寺外,王崇古懒得跟他解释兵事上的关隘一样,此时的张四维,也懒得跟弟弟解释太多。
张四教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却无可奈何只好按下。
他继续说著京城中发生的事:“除了此事外,会试结束后,王世贞放出话来,要举办一场文会。”
“广邀还未离京的士子参与。”
张四维毕竟是文人,闻言立刻来了兴趣,好奇道:“什么文会?”
文会也是有主题的,大家可以看兴趣考虑参不参与。
主要还是替在京的弟弟、儿子所问。
若是有益,必然要去信,让弟弟、儿子参与一番。
文坛盟主的文会,哪怕只是露个面,传出一个名字,在士林而言,就有莫大的助力。
张四教摇了摇头:“并未定题,只说时间定在放榜前后。”
张四维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替我去信,让四端他们准备一番,看能不能博个彩。”
张四教应了下来。
他又继续说著:“除此以外,李贽跟东林学报的争论,越发激烈,听闻薛夫子已经亲自下场了。”
“甚至钱德洪、王畿这些阳明亲传,三师七证,都陆续在京城抛头露面。”
说道最后,他又补了一句:“据说,孔家也在入京的路上了。”
张四维皱起眉头:“朝廷什么反应?”
张四教回忆了片刻京城传来的信息,才开口道:“朝堂上也乱糟糟的。”
“王学的徒子徒孙近来纷纷上疏,要将王守仁抬进孔庙,内阁张居正力陈不可,双方争得不可开交。”
“还有新任的通政使倪光荐,一再被弹劾擅用公器以满足私欲,倪光荐只好上奏,请将邸报、新报另设一堂,不再由通政司管辖,如今还没个结果。”
他顿了顿,总结道:“恐怕,是要掀起学派之争了……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嫌天下还不够乱。”
张四维沉默片刻,似喃喃自语,又似朝张四教问话:“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四教闻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迟疑道:“额……是个昏……”
他这一句刚说到一半,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兄长,我不知道。”
张四维也不指望没见过皇帝的弟弟能答出什么来。
他自说自话:“皇帝还有六个月才十三岁。”
“别看皇帝早熟,内外都不敢孩视于他,但他的年纪却终究改不了。”
“他有著这个年纪的人,最常见的性格特征——自以为是。”
“皇帝又是支持新政,又是改制盐法,乃至如今掀起学派之争。”
“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地想将这个天下,改变成他所想的样子罢了。”
“至于能不能成?”
“成了就是他的,不成,那不也不过是所有人陪他玩一场游戏罢了。”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
“呵,这就是高拱最担忧的事情,当真不知哪一点说错了。”
张四维说罢,呵然一笑,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张四教似懂非懂,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兄长的意思是……皇帝对王学有成见?”
张四维摇头不语。
王学?儒学还差不多!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但他不想说得太透彻,摆了摆手:“先这样吧,我要打坐了。”
“商会的事你多上点心,我的份额,拿出六成,分给舅父,石尚书、霍都御史。”
“宫里还是尽量多送些人进去,匠人、医师、太监都可以。”
虽然离京之前跟王崇古等人有些不快,但如今的张四维,反而会主动维护这些关系。
张四维最后嘱咐一句,便算是结束了与弟弟的交谈。
张四教迟疑片刻,追问了一句:“王家屏那边呢?”
张四维摇了摇头:“他是个端人,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不需要过多维护什么,有一丝香火情就够了。”
张四教这才恭谨受教,便行了一礼,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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