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359节
此刻皇帝终于穿戴好了。
如今朱翊钧再著冕服,终于能撑起气势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小马拉大车似的。
朱翊钧低下头,对略带些许杂色的玻璃镜照了照,满意颌首:“走吧。”
说罢,转身便往宫外走去。
内臣们连忙跟上。
一行人出得万寿宫。
守在宫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徐文璧,见皇帝出行,立刻迎了上来:“陛下。'
他见皇帝下巴轻轻动了动,便汇报起事项来:“陛下,城中的揭帖查清缘由了,应当是御史谭耀。”
朱翊钧愣了愣:“去年从知县考取推官的十四人之一?”
一旁的张宏肯定了皇帝的记忆力:“原浙江嘉兴县县令,去年十月丁丑,考取的福建道御史。”
朱翊钧心里叹了口气。
知县除了靠政事往州府上升这条路径以外,还有言官的选,可以考取。
这种靠本事考取的言官,往往都是通庶务的干臣。
没想到连这种基层出来的言官,也不支持新法,竟然跑去散布揭帖,骂皇帝独夫,骂首辅非人。
动摇根基的时候,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徐文璧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近来朝臣私下都万分小心,锦衣卫昨夜没探到有集会,不过——·..”
“吏部右侍郎陈、礼部左侍郎赵锦、大理寺卿陈于陛,昨夜星象之后,便都不在府上了,夜深了才在府上见著人。”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新政就是这样,没有反对派就奇怪了。
一提度田,大家都不乐意。
毕竟不动产收税这种事,在哪里都是难之又难,中枢左右间不分出个高下,是不会有结果的。
甚至说得直白一点,在这种事情上,皇帝和内阁才是少数派。
别说七年的帝、辅,就算是十几年的威望,都未必能推行得下去。
这也是朱翊钧不惜有意放纵的原因所在一一只有激化矛盾,才能著手解决矛盾。
牛鬼蛇神都跳出来,风就大了。
风大了,才有理由整上一整。
朱翊钧思绪万千,走出了西苑。
此时,一干中书舍人,礼部赞唱、执事等官早已在此等候。
见皇帝仪仗,纷纷行礼。
“陛下。”
“陛下。”
朱翊钧的目光,率先看向马自强。
他心中感慨这家伙又苍老了不少,面上伸手将人扶起,埋怨道:“今日正是朕独当一面的时候,马卿何必出面夺朕的风头。”
张居正丧父,在家守制至今;高仪中风之后,下肢已经瘫了;吕调阳入冬之后,就犯了痰疾;王崇古向来不参和政事,今日同样称病;申时行上位一年不到,威望不够,只有跟在皇帝屁股后面的份。
如此,自然是独当一面。
只可惜马自强虽然病笃,仍旧不甘寂寞。
马阁老今年六十七,哪怕皇帝扶起,腰背也有些偻。
他脸上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一番,笑道:“今日之后,臣就致仕了,想与陛下再走上一回。”
朱翊钧也没有再劝,目光带著征询看向马自强:“马卿致仕后,准备返乡,还是呆在京中让朕送一程?”
生死有命,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太医说马自强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交春之后或许能好转。
但如今看著样子,这个冬天恐怕不好过。
皇帝一边跟马自强说著话,一边领著一众中书舍人、礼官、金吾卫往皇极殿而去。
马自强跟在皇帝右侧,开口回道:“陛下,臣还是想落叶归根。”
本来,他是想让皇帝送一程,全了这段君臣佳话。
但他入冬之后病情加重,几度濒死,恍惚间又想起了故乡。
最后思来想去,马自强最后还是决定落叶归根。
朱翊钧听了这话,心里一软,纤尊给老头扶住:“朕知道了,到时候给你加太师,荣归故里。”
马自强一,老脸上有些扭捏:“不—.不太好吧——”
朱翊钧见老头面色瞬间红润,不免有些好笑。
眼见快到了大平台,皇帝又将目光落到王世贞身上:“王卿,今日的史,由你亲自记。”
王世贞闻言,不由精神一震他如今的身份,一般只做起居注的审核与修饰,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只有每逢大事的时候,皇帝才会让他捉笔。
又到他浓墨重彩的时候了!
王世贞也不含糊,当即便将中书舍人何洛书手中的纸笔,一把拿了过来他看著上面一句“大学士马自强病笃,上温言宽慰”,不由摇了摇头。
他站在原地,随手将礼部最近推行的句号改成了逗号,在后面添了一笔“执手同行,一如七载携手并进,君臣触情凝噎。”
王世贞满意放下笔,这才快步追上皇帝。
“天星见异,朕反躬自咎————”
皇极殿前。
百官恭列,皇帝居高列下,声音宏亮地述说著今日集会的由来与去处。
朝臣们看著皇帝,神色各异。
这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因为星象而反躬自咎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天象示警。
隆庆六年就有两次。
当时拿星象说事的胡孝,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万历二年也有一次。
奈何皇帝直接拿宗师身份压人,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批得体无完肤。
上奏的御史,更是被按著头拜入了李势门下,一直深造到现在。
万历四年同样有彗星划空,这次御史学机灵了不再出面,而是让钦天监占卜,解读纬。
当然,钦天监的下场也看到了,世袭的饭碗,被生生给祸害成了开科设考。
如此蔑视天意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要祈告上天,实在令人费解。
直到皇帝动身,在前头领著群臣往南郊而去的时候,众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隐蔽地交头接耳。
一行人出了午门,走到六部衙门外的千步御道时,沈思孝将艾穆往旁边稍微拉了拉。
“陛下这是终于迷途知返,想借此示好?”沈思孝几乎将脸都贴到艾穆脖子上去了,声音放得很低。
两人都是刑部主事,微末小官,在队列最后并不起眼。
艾穆只觉脖子上一股热气吹来,缩了缩脖子。
他假作哈欠捂著嘴,让声音往后传去,小声道:“好像是,恐怕皇帝也明白什么叫大势不可逆了。”
沈思孝欣慰地点了点头:“正好趁热打铁,稍后咱们一齐上奏,让元辅回湖广守制。”
艾穆撇过头,往前指了指:“还有高仪、吕调阳、马自强之辈。”
“老弱病残,还盘桓内阁,这不是栈恋权势又是什么?正好趁此机会,
让陛下一并罢黜了。”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弹劾这些栈恋权势,不肯致仕,奈何都被皇帝留中了。
正应该让皇帝一并拨乱反正了。
沈思孝深以为然地颔首:“届时推举阁臣,只要不是这些媚上的侯臣,
朝局便回到正道了。”
艾穆沉吟片刻:“赵锦赵公,天性孝友,内行醇备,希望申时行那厮能慧眼识珠。”
赵锦敦厚长者,行事温和,礼部左侍郎的位份也够。
沈思孝跟著道:“还有陆光祖陆公,怜才仕事,有古大师风节,可当阁臣推举之一席。”
陆光祖是刑部左侍郎,已经将张瀚那个无能之辈压制,在刑部言出法随了。
两人小声谈论,外人自然听不见。
毕竟祭祀的队伍,有千人之多。
除了六百余朝臣外,还有玉、金、象、革、木的仪仗,乃至司教坊的鼓乐,金吾卫的兵旗,内廷的画师工匠等等。
绵延数里,盛大煊赫。
一行人走过天桥一一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亦曰梁,为天桥,
主御风雨水道,天桥是皇帝祭祀专用通道,始建于前元。
行走在前列的赵锦看著皇帝的背影,暗道可惜。
他本是打算今日以天象之事上奏皇帝。
以他六部堂官的身份,皇帝不可能像御史一样,轻描淡写就糊弄过去,
必然要有所回应一一当初他就以日食进谏过世宗,同样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至于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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