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42节
他确实不是为冬剑集而来,只是剑集结束之后,就是明日的赌测剑权了,他只是先立在了这里。
这时他将目光看向前方抱拳的身影,平和地点了点头。
剑台上全然寂静,大家都没预料到这一幕,但没有人不想看这一幕。
姜银儿抱了个剑礼,轻轻抿了抿唇,剑从鞘中无声流出,雪花落在上面,又转瞬滑落。
少女已经从崔姑娘那里听说过“天麟易”的事情了。
前面些天世兄在修剑院琢磨“剑态”,她常常过去旁观和帮忙切磋,世兄还会在头一天专门问她想吃的东西,第二天来时给她带上。只是她本来也是山里孩子,听说过的神京吃食也就那么几样,后来说不出来了,世兄就会自己做主给她带小零嘴儿,说是“别人递给我两口,我尝着不错,就给你买些”,也不知谁总给世兄递零食。
而近十天来没再见到世兄了,据说大朝议那天他跟着读书的那位哲子投水而死了,神京的气氛压抑而涌动,一天与二天之争笼罩在这座天子城上,世兄将作为赌测的一方在明日登上这座剑台。
姜银儿心中一直很感恩这位温暖的世兄,来到神京之后总蒙他照顾。她也很钦佩他那惊艳的驭剑,有时她想不到一副凡躯何以能胜过《易》的双眼与天楼之力,但念及那道幻楼里七步逼退鹤咎,径直斩落高台佛面的挺拔背影,又觉得如果是这位世兄的话似乎也不无可能。
不过这本来也是她自己要做的事情。
师父说学艺下山,行侠仗义,她前些天到神京时就知道了幻楼之事,这些天里修剑院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往京兆府去,或者从同修与路人口中打听那位宰相的事情,然而许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恶人得到惩处。
少女抬头看去,风雪中隐约的华盖,其下是那袭苍老的紫衣,坐于大椅之上,依然安然地品着清茗。
那位谢捕官说,制订唐律的人不会被唐律所制,她大概理解了这句话,不过那位脸色沉默的捕官还是夜复一夜地认真搜集着那些罪证,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是无用之功。
“等裴液证明了二天论吧。”黄昏下谢捕官倚着石狮,低头查验着捕快们刚递上来的证词,微哑道,“天理变,朝廷就要转向;朝廷转向,宰相就要换人,那时就是我们府衙做出努力的时候。”
姜银儿听完这句话想了挺久,确认自己能为此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在这时立在这位殿下面前。
固不能胜之,亦可见之。
昊天……是怎么战斗的呢?
姜银儿垂眸抚剑,风雪中响起一道剑声。
《凤游》,她只学会了第一式,也把这一式用得足够好。
【春水泻影,冰鉴照神】
剑身映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台上是凛冽的风雪,剑中却是温柔的春水,与在幻楼的应用相反,少女不再以此剑泻去对手意剑,而是作为先手,以之将对手纳入其中。
这一瞬每个人都不自觉望向了那柄冰鉴般的【照神】,春的世界霎时笼罩剑台……唯独漏去了那位殿下。
姜银儿的心肺忽然被莫名的力量攫住,那道身影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躲开,也没有阻挡,依然如看客般旁观着她的出剑。
姜银儿这时忽然想到是这位殿下的情意层根本不受影响,但即便琉璃剑主的【明镜冰鉴】遇上意剑也要勘破,少女从未知道还有这样完全不被意剑选中的人。
但这时不是琢磨的时候了,姜银儿覆刃收剑,就算意剑无用,他至少有自己的身躯,她仗剑揉身而上,而就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少女忽然遍身冷意地发现……她已经锁定不了敌人了。
是的,那道身影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但剑的视野中没有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这道身影出剑了,她僵立在风雪之中,忽然感觉像是鱼游在火里。
四面八方都向她传来敌意,但少女四顾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她努力寻找一个可以出剑的对象,但台上似乎只有她一人……分明有什么在令她的剑感尖锐鸣叫,是剑主正在受到进攻!
但就是什么也瞧不见,没有兵器,也没有术法,雪在视野中飘飞,靴子踩出声音,前方那道身影开始模糊,手中的剑越来越重……少女怔怔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是什么了。
苍茫的,无垠的雪。
辛巳年神京的第一场雪,大如鹅毛,飘了一个昼夜,当然足以淹没一位挺剑的少女。
“叮啷”一声,剑在雪中坠地,姜银儿怔怔看去,手已被冻得通红。
其实不止少女见证了。
笼罩在这片天地中的所有人,这一刻都感受到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庞大。
何为天地之动,无数人是一生也感知不到的。
就如一只小虾在岛上过了一生,从未想象过巢穴旁坚硬的珊瑚也能被破坏,直到有一天,身下的巨鲸翻身了。
自己赖以生活的一切,阳光、空气、风水……竟然是有意志的,那就是人面对天地之动的无力与恐慌。
雪静静地飘落着,那道身影安然立于其中,抬头望着天空。
我即是天地。
……
……
裴液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包裹与窒息、困乏与昏噩。
即便已身在心神境中,依然难以免除这种无所不在的感觉,只是当那些文字刻画在紫林之上后,裴液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那种明澈,正来自于一字一句的规摹。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解的呢?
正如你对那些繁复的礼制漠不关心……你真的对所谓“真理”有什么追求吗?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什么万世真理需要人们去奉行,那么你所尊奉的,不也就是“天”吗?
太装模作样了,你为了大局,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剑归入鞘中吗?那你现在还在少陇做少羽监呢。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世之真理,你就会听它的话吗?
如果它让你放弃杀死李度呢?
裴液安静怔着,忽然有些自嘲地咧了下嘴。
一直以来,当然是……我想杀谁就杀谁。
少年一瞬间攫住了这枚心中真意,竹上心简同时起效,如一条条丝带环绕过来,将一个难以捉摸的、没有形体的东西规摹出了确定的形状。
裴液就在这一瞬间惊醒,身上寒毛乍悚,他意识到自己握住这枚剑态了,猛地睁开眼,如呛水般咳了好几口,身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裴液喘着气直起身来,是漆黑的星夜,许绰披着氅在烛火下看着他。
“我要……一柄剑……”裴液握着剑柄微哑道,痴怔地看着前方,小天地无比活跃地环绕在他周围,“快给我一柄真正的剑。”
第564章 剑
少年的样子几乎如同溺水,有些踉跄地要站起来,许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裴液怔然道,只定定望着那方小塘。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赤裸地暴露于天地,刚刚被包裹融化时他感到想要摆脱的昏噩,如今心简规摹出一颗清醒的心灵,他才真正感到窒息的痛苦。
苍茫无垠的海里,水与水们随意共舞着,遵循风的引导,顺应海的趋势,它们汇成海浪形成暗流,不必有什么思想,彼此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一滴水忽然生出了自由的意志。
天地的裹挟就如此难以忍受。
“剑就在你手里,裴液。”许绰轻声道,“先坐下。”
心中急切地有什么想要喷发,但偏偏找不到任何一处出口,裴液蹙着眉强行抑制下这种躁动,缓缓坐回檐下,如今他对自己心神的控制确实有所提升。
冷冽的夜风拂过火苗和两人的面庞,细飘的雪飞舞着,许绰身体缩在大棉氅中,旁边放着暖炉,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展开着一副旧卷,认真道:“你已握得心中一份至臻,现下需要的是以剑之本真引导出来,我想没人能给你一柄‘真正的剑’,裴液,你是要自己找到‘真正的剑’是什么。”
裴液怔然低头看向手中所握,【山羽】,他最常佩也最常用的剑,每一处细节都足够熟悉,但许绰说得对,它是一柄剑,却不是剑权。
如果麟血和《易》是李知上达昊天的桥梁,那么什么才是剑执掌神异的原因呢?
小院檐下两人,一支烛火,仿佛淹没在无边的雪与夜里。
许绰讲话的声音缓慢而安静,手中旧卷满是勾画的痕迹:“你已知道要用哪一份心去握剑,但我想你尚不明了那份足以影响天地的力量。”
“如何明了?”
“我取来了《天地熔炉》。”
“……”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许绰认真而安静地看着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是问过台主的。”
裴液心绪也莫名渐渐安静下来,就任由那滴水在海中随波逐流着,偏眸看着女子。
许绰将两只胳膊平平搭在膝盖上,望着灯烛外的夜色:“‘剑在昊天之外’,司司姐把这个构想第一次讲给我的时候,就显得很天方夜谭。那是许相《二天》受到重重围攻的时候,现在回想,相府是过去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梦境,但在当年,其实一切氛围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和司司姐白天会帮许相梳理政务,夜晚时躺在一起,常常已经又累又困了,还是伴着惺忪的烛火聊个通宵。”
“她说是翻阅古籍时想到的灵感,那时候我们就很仔细地推论过这个假设。”许绰认真道,“剑术之所以起作用是在于影响或借助天地,自然受天地包裹,那么,如果我们将它从天地中剥离出来呢?使剑就归于剑之本身,那么掌握这份力量的剑者,是不是就可以和昊天摆在同一擂台之上?”
“只是,我们可以努力寻得一位天资卓绝的剑才,但要他触摸到所谓‘剑之本质’,却只是一个缥缈的愿望。”许绰向少年轻轻一笑,“抱歉,因为就连‘剑之本质’这个概念,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推断。”
“何况,剑道何以独立高峰,乃是几千年来的古问,何以能被我这种既不能握剑也不会修行的人解破呢?”
“……”
“后来,我长大些。”许绰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就这件事问了很多剑派,云琅、洞庭、清微、神宵……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其实不必解得这亘古疑问,只要‘剑’这样东西的神异确实内在于‘剑’,你不必懂得,也可以尝试去触摸。”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世上挑选合适的剑者,应宿羽、祝高阳、颜非卿……很多名字我都见过了,直到后来台主告诉我一个名字。”许绰笑了一下,“竟和我们幼时凭喜好挑选的剑者一样——越沐舟。”
裴液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许绰轻叹,“台主不是李知这样的‘知之者’,他说的话未必是必然应验的金律,但他说越沐舟或许可以做到,我便相信他,越沐舟死后他说你亦有机会,我就一直在等你至京。”
“头回见面时,我说你是我一直在等的那柄唯一的剑,可不是什么薄情郎君随口就来的情话。”女子微笑一下。
“我已经知道我对馆主很重要啦。”裴液轻叹,“倒也不用重复那么多回。”
“怎么这样。”许绰托腮笑,“你分明是孤寡无依、吃软不吃硬的执拗小孩儿,我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合该死心塌地才对。”
“我现在有猫,还有妹妹。”
许绰沉默一下,忽然轻轻一笑,语气随意道:“好吧,其实真正孤寡无依的是我啦。”
她扶柱站起身来,将手中旧卷递给他,垂眸淡声道:“为使你知见真剑,我便取了朱问的《天地熔炉》来,我想,你既欲乘剑而超脱,接近天地之本质会对你有帮助的,但究竟能否悟得,还是得看你自己。”
裴液接过来:“何为《天地熔炉》?”
“是朱问为了彻底消解自己身性创立的术,他在当代儒家算是最通天理的一位,也只有他能写出这样的术。”许绰道,“你试着学学。”
裴液微怔:“可这不是天楼才能使用的吗……而且岂非等于自杀?”
“不是。朱问用它消解自己的身性,代表它足以消融一位天楼,不意味着它只能消解天楼之躯。”许绰认真讲着,与在学堂讲那本《论语》没什么不同,“这两天我认真研读过这卷秘术了。朱问晋升天楼之后,身具真气、灵玄、天地、性灵、心神等一切,将自己封存为一个要素完整的小天地,他以此术将这座天地消解,便得一次成功的实证。你亦可以尝试此术,当然不足以证实天地之理,却仍然可以令你接近它。”
裴液有些理解了,但还是茫然:“现在学吗?”
“虽然难精,入门却不难的。”许绰道,“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吗?”
裴液低头看向手中秘卷,他没想到自己会拿到它,还要学习它,但这些天里他也大概习惯了,许绰一直是走在他的前面,推演着可以抵达的路径,如今她把这卷秘术递给他,正面临门槛的他自无理由不接过来。
他展开第一行,是熟悉的、干净规整的墨字:“炼我为性,炼命为道。”
这道秘术确实比想象中好学,因为他的肉体凡胎并无天楼那样坚韧,他也不必封闭自己,只要将玄气引入,就可以开始消融自身了,此术真正高妙之处在于对人之身性透彻精准的层层解析,正是那位哲子前半生性理之学打下的基础,使得这种消融不是破坏,而是归还。
许绰在一旁仔细向他讲解着每一段文字,裴液飞速地领悟着,正如女子所说,这神异的自毁之术入门并不困难。
裴液当然没有尝试消融自己这种危险的行径,他只是渐渐从《天地熔炉》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与当下天地的联系,或者说,它们隐约同一的本质。
他尝试融去了自己一片指甲,就像墨消融在水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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