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43节
许绰也安静下来了,裴液定定地看着这片已经看不见指甲的手指,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何为“天地与我”。
如果我继续往下消融呢,手指、手掌、胳膊、头颈……直至整个我自己。
枯草埋在地下,它们会死去,池水冰冻在那里,它也会干涸,如今我坐在这里,也许明天,也许百年之后同样也会死去。
而这一切,本就是苍茫天地的恒常。
他这时意识到朱先生“授业”二字的意思了,“先令你修持己心,再使你见我见之天地,此我终生之业”,这两个字竟然是如此认真而厚重。
是啊,如果我的一切都能毫无阻滞、毫无扞格地化入天地之中,那么我的死亡与存在……于天地又有什么不同呢?
而一切不本来也正是这样运行的吗,人死化为水与土壤,水与土又养育新的生灵,孰死孰生,有何分别?天地无情,正是如此。
一瞬间那种窒息的痛苦再度包裹了他,而且比之前更加清晰,少年本应连痛苦都不该有的,水滴投于大海,宛如投向母亲的怀抱,但刚刚心简已为他规摹出一颗欲有所为的、清醒的心。
少年比任何时候都更咬牙奋力地伸出自己手,天地在他面前,至意在他心中。
“喂……给我一柄真正的剑……”他再次怔然重复道,却没再说出口,而是不知问向了何方。
……
……
一声传自亘古的,遥远的锤击。
激起了铮鸣振奋的金铁之音。
一切感知与声音消去,裴液抬起头来,前方男人的剪影已再次举起铁锤。
太美的一幅画面,遒劲流畅的肌线,沉重的锤,铁砧上锋利的线条,一锤之间迸裂出透人心肺的振动与飞溅的火花……裴液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开始闻到一种沉重的血腥味。
原来是来自身前的队列,人们同样是模糊的剪影,说着他听不清晰的言语,一切都是模糊的样子。
他有些忘了自己是谁,茫然地抬起头来,极遥远的天边,一株真正高如通天的树伫立在那里,蓬开的枝干,冷峻怪异的线条,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天空,苍茫群山在它脚下宛如蚁丘。
可那也披上了朦胧的剪影,一切都看不清晰,天上似乎遍布着狰狞的伤口,裴液怔怔盯着……这时前面的男人忽然开口了,辨不清音色,也没什么语气,但话语却很清晰:“阏伯,你的剑。”
队列最前之人双手接过男人递下的剑,系在腰上离去了。
后面的人跟上前,男人再次递下一把:“恨玉,你的剑。”
这道身影同样双手接过,就此离去了。
而后是一道纤细些的身影。
男人道:“伊祁,你也用剑吗?”
“喜欢。”
男人递给这道身影一把,其人也带剑离去了。
队列一点点向前,人们沉默地领走自己的剑器,安静的一幕真如影子。
这队伍其实并不长,有些像农忙时人们凑在小城唯一的铁器铺里修补换新,裴液就迷茫地跟着队伍的脚步,看着他们带着一柄柄剑离开,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想起自己要来做什么。
而队伍已经到他这里了,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体,赤着脚衣衫褴褛,腰上背上都没有挂剑,于是也学前面的人,茫然向男人摊开了手。
高大的男人垂眸看他一眼,却没有递下剑来:“你来凑什么热闹,天上天下最好的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裴液浑身猛地一悚,好像忽然有什么在身体中生长起来,从腹中丹田开始,攀过经脉、游过筋骨、蔓延上臂膊……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我想问个问题……剑的本质是什么?”
接触“道”的工具,登上“天”的桥梁,还是超脱尘世的双翼……缤纷的意象填满了少年的脑海,随着身体中酥麻的生长,意识开始杂乱的回归,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消散。
男人自顾垂眸捶打着铁条:“剑的本质,当然是杀啊,不然呢?”
裴液低头安静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些生长最终遍布在掌与指的每一处细枝末节,他轻轻握拳。
“啪嗒”一声。
如同滴落溅起的水花,苍茫无垠的海上,一滴水跳出了水面。
……
……
夜愈深了,风大雪急。
裴液睁开眼,许绰正双臂环膝坐在他的身旁,低声道:“怎么样?能行吗?”
一双清眸安静地望着他,十天来,十年来,其实等的无非也就是这一天。
裴液的双眸却不像他自己,他没看女子,低头抚着腰上剑柄,只道:“等明天我赢了李知,回来就帮你一起写《秋千索》。”
许绰怔了一下,然后绽出个明美无比的笑颜,高兴地拍起了手。
裴液却有些站不稳地扶柱起身,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许绰微怔:“你去哪儿?”
“喝酒。”
第565章 谁见
腊月二十,人满神京。
朱雀门下人们的身影汇成缓慢庞大的潮水,无边的雪落入人群,就如落入漆黑的海面。
大雪已经飘了一个昼夜了,长安城各行各层的人们未必知晓昨日的冬剑集,但一定都耳闻了今日朱雀门前、众卿当面的赌测。
广阔的冬剑台周围已经列满了青绯朱紫的身影,比大朝议那日只多不少,他们安静地聚在一起,一同构成了剑台之上的那份庄重静肃。
江湖门派的剑者们就多在更外一层,纵然习剑数年,但许多人往往既没见过真正的剑,也没见过天地,这种万众瞩目的赌测实在是有幸方见,它距离公布也不过十天,稍微离得远些,听到时就已来不及赶来。
而羁留神京的侠士们就得享这份幸运,抱剑佩刀的人们谈笑着,立在门派们的后面,不时踮脚往剑台静立的那道身影望去一眼。
他们分享着各自的消息,有的说昨日冬剑集结束时这位【天命儒子】就已立在那里,一夜过去身上竟然也不见多少雪;有的说前些天满城池塘生太极正是此事的前奏,一定是有道家仙长出手;亦有人兴奋地描述着这位四殿下所驭使的天地之力,说他认识的一位南月山弟子昨日随着嫡传边未及观剑,就旁观了那位【小白龙】的出剑,真切体会到了那种天地覆盖下的绝望……
当然最不免谈论的还是那位没什么声名的应战剑者,几个高门圣地中都没有那个名字。谈及此事人们总要点数神京现下有哪些世之剑者,为这位四殿下预测敌手,乃知有北海脉主的关门弟子陈泉,有几年来声势最无可撼动的颜非卿,有出道虽晚,却十七岁就背上【剑妖】传承的杨真冰……甚至再往上看,那位幽都脉主本人、乃至有人说飞光剑主也正羁留神京。
剑道昌盛几千年,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然而偏偏是“裴液”这个名字。
大多数人听到时总是一时茫怔,不过硬要往下搜检消息的话,这人倒也并非是个纯然的无名之人。
有人说他和京兆衙门走得很近,捕快朋友说他有时会来衙门寻谢捕官一同吃面聊天,衙门近月的几个案子多有他在辅助——很快人们就聊出来,京兆尹狄大人,正是那位元尚书在朝堂一杆支撑。
还有人说在修文馆里能见到他的身影,错不了就是“裴液”这个名字,腰上确实总佩着一柄剑。
亦有人说这少年似乎还在国子监里读书,正是和那位继承了朱先生衣钵的方继道走得近,如此想来,元大人那边是择了一位“自己人”来打这赌剑之比。
……
反正消息总是这样传递的,当满城人们都在谈论一件事的时候,很多沉着的信息就泥沙般被浪翻起来,人们津津乐道地聊着,倒也不辨什么真假。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人确然是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没有耀目的战绩,只令大家对这个将要登上冬剑台的名字有了些大概的印象。
崔照夜牵着姜银儿牵着长孙玦走上前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样不绝于耳的议论中穿过。
“端端正正地立在太常卿身边,话都不敢大声说。”崔照夜含笑回头看向末尾的长孙玦,“须得崔姐姐把你救出来。”
这位国子监少女的脸上却没她那样焕发的精神,长在深闺,养在书房,连武比都没看过几场,今日这样的浩大的场面显然有些惊到了她。长孙玦不时回头看向茫茫人群的边缘,还有无数的人正汇进来。
“究竟什么是天地之力?”三人已来到前列,长孙玦微微茫然地看向那道静立雪中的身影,她穿得最为暖和,淡花夹袄罩着大氅,棉帽把两只耳朵包进去,手也拢在袖子里,“我听国子监里人都在说,这位四殿下许久以来都是神京年轻一辈真正的第一人,天地之力更是解无可解……崔家姐姐,是如此么?”
“你若是鱼虾,天地之力就是水。”崔照夜倒显得很耐寒,只比姜银儿多穿了一层,“简单来说呢,他若打你一拳,就相当于这片天地打你一拳;他若想扼死这片天地里所有的鱼,也只需要握一下拳头。”
“……可是,我听说裴同窗还不许使用真玄。”长孙玦蹙眉,“不能使用真玄的话,修者还有其他手段吗,还是就完全成了凡人。”
“完全成了凡人。世上也有些其他的力量,比如心神名剑之类,不过今日就是一切禁绝,只赌剑权。”崔照夜伏在阑干上,含笑偏头看她一眼,“裴液今日跟你拿着剑上去没什么两样,除了他要强壮些。”
长孙玦脸上是真切的担忧,蹙眉望着剑台:“那裴同窗怎么赢啊——那天晚上在西池,也是用了真气的啊。”
“你自己说相信裴同窗的。”崔照夜笑。
“我说他比剑一定不输——谁知那个四殿下竟不用剑。”长孙玦抿了抿唇,微恼道,“这不是耍赖皮么。”
旁边的姜银儿安静地看着台上,照神系在腰旁,虽然长孙玦还没松开她的手,但她也没参与进她们的话题,心中依然回想着昨日败去的那几息。
她不是没有和师父对练过,神宵道首的剑也不总是温柔适当,少女其实对直面天地之力并不陌生。
但像这位四殿下这样如天地亲临的感觉从未出现过。
天楼固然可以调动身周庞然的天地之力,甚至使天地一定程度上以自身的动向为趋势,但做出决定的仍然是天楼本人,是人的心智,而只要是人,就有知见之障,就有犯错的可能。
但这位四殿下不会。
天地所知即他所知,天地所见即他所见,他似乎真的化入并掌控了这片天地,其中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知晓。
纵然他能调动的力量还远没有真正的天楼那样庞然,但这确实已完全担得起“同境无敌”之誉,盖因从道理上你就找不出他会输的可能。
“姜仙长,姜仙长。”
长孙玦唤了两声,身旁这位衣裳轻薄的佩剑少女微微一怔,朝她回过了头。
长孙玦笑了一下,认真道:“姜仙长,你昨日和四殿下过手,想到要怎么赢他了么?”
姜银儿沉默一下,摇了摇头:“昨日我出剑已用了真气,依然不见生机。而真气本来便是剑最主要的增幅,若剥离真气只用一柄凡剑,我很多剑招都用不出来了,更想不到要怎么战斗。”
“啊。”长孙玦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道,“但姜仙长已经很厉害了,除了你都没人敢去挑战呢。”
姜银儿连忙认真一礼:“长孙小姐是国子监最年轻的五经皆通,也很厉害。”
长孙玦不好意思地一笑。
她其实很喜欢这位前两天才经崔家姐姐认识的神宵真传,比她小一岁,也稍矮一些,但仪态那样好看,剑术又十分高强。
她幼时就喜欢看各类江湖话本,见得裴同窗时才那样钦佩,不过裴同窗毕竟是男子,于礼有妨,她也不好天天黏着他问剑和江湖的事情,如今有了位同龄少女简直再满足不过,几乎一下越过崔家姐姐和裴同窗,成为她现下最想结交的朋友。
“因为剑的本质不因真气的禁用而消失。”崔照夜轻叹道,“当然天地的统治也不因真气的加入而削弱,但《二天》才是挑战方,李度当日在朝堂上提要禁绝真玄,给了这边最大程度的束缚。”
姜银儿按剑道:“他怕了。”
崔照夜笑:“也许吧,至少他是最在意的一个,两位哲子倒是绝对相信四皇子在自身天地中的统治。不过这原则本身倒没错,我们和裴少侠追求的,确实也与真气没什么干系。”
长孙玦道:“就是你们那天聊的‘剑态’吗?究竟成功没有?”
崔照夜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
“啊?”
“后面是许绰接手了。”崔照夜托腮道,“我把剑态诸事宜与她汇报了一番,她说我没找到关键,后面她来就好。”
长孙玦双眸一亮:“既然是许先生亲自接手,那应当没问题的吧。”
崔照夜眉头微蹙:“你到底站哪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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