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567节
“……”
“自己不会找吃食么?还要殿下喂你不成。”
“我只是探讨,她都没记得给我备份饭,可见未必有多‘礼贤下士’。”裴液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并不是我因此不满。实际上,我觉得她不大在意礼贤不礼贤的,俯视中即便做些平易的姿态,也未必真心……我觉得她和刘备曹操不一样你知道吧,没法和臣子做朋友的。当然,我是不在意的,哪怕要我饿着肚子睡林子,我也会好好做事。”
“……”
“睡了?”
“没,你讲得很对,生带麟血的李唐帝子们都是这样的。”对面的字迹浮现,“即便生来不这样,也总会变成这样的……这是我的另一条胡同。”
“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你在宫中多住些日子之后,会发现它比你想的要残酷……你对殿下还有什么意见吗,可以一并说来。”
“嗯?……我对她能有什么意见,我只觉得她冷冰冰的,亏你教我些礼节,不然我之前那一套恐怕还真没法和她相处。”
“嗯,若有什么不满,可以随时说给我。”
裴液蹙了蹙眉,下意识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但也没多想,回到:“嗯。”
“不聊了,我要睡了。你那枚鸾佩叫【知意】,在越沐舟手上拿了许多年,这佩子有个好处,即以往传过的音讯都保留在其中,主人更换才消去。你那里虽然见不到了,我这里却留有,想来越沐舟也不介意,且发你一封吧。”
裴液正微怔,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篇长长的字迹已传了过来,现在了他的心页之上。
同时左上角的那只青鸟敛翅黯淡,像是魂灵离去了。
裴液投目看去,定定怔住了。
女子的字迹:
“早闻前辈奇名,今幸从应道首处得此佩,冒昧寄意,尚请宽谅。
前辈十八年去国,神京大半如旧,只故人如絮飘散,许相殁于刑狱,商军蛰在禁中,朝堂诸公,散落寥寥,江湖侠义,消没南北,概是明月人去楼空之后,心骨殒没折亡之故。
今五姓重临三殿,清白人家,皆成奴仆,燕军控厄北疆,荒族消息,一概隔膜,仙人台琢磨江湖,也已渐渐偏离大统,自成一系了。
当年乳女年岁渐长,遍索旧事,迷雾障目,屡屡隐见前辈芳名,遥想十八年前衔领鹤一,剑冷神京,亲信于皇后,佩剑于紫宸,正光明华彩之年月也。
如今天南海北,侠迹渺渺,明月宫老梅仍在,而不知前辈竟往何处。
何意明月之后,挂印而去?神目之中,应多见种种幽秘,有问于此,希冀一答。
神京【】敬笔”
然后是一段回信。
与案卷上一样的笔迹,在离开奉怀以前,裴液从未见过。
“原来已十八年了么。
我不是离开神京,而是离开所有人。
天地间没有那样的美梦,恶虎能够幸福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
这些事情我已和应宿羽说过了,也不欲再谈。明月之刺是我办的最后一件案子,神京办不成,卸任后我将它办了。
那刺者叫贺乌剑,藏在那所谓秘境之后,若要觅得,需从泾河末尾一路寻去,细处难以指认。其人留有一血脉,若还活着,可捉了以‘求血卜’觅路。
我习惯写了些留痕的文字,交付于你,足以隐见其后之勾连,但那时魏后已死,我已无心再投身神京诡谲。
仙权入世,凡俗总为刍狗,此我所以往也。”
至此而终。
……是的,案子断裂的关键点就在于,那位刺者消失无影了。
二十三年前的痕迹早已不见,没有蛛丝马迹留给裴液去追觅,他乍现又乍逝,所以这案子显得无处下手,他只能先在宫中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或者等待幻楼那边有什么突破。
裴液再往下看去,所谓“留痕文字”的开头是: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觅溪而行,终得一水潭,下潜二里有余。”
……
……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
一处深幽溶洞之中。
祝高阳系了系手脚的绑带,收好斗笠与剑器,向旁边贺长歌递了个小葫芦,贺长歌没有言语,用小匕再次割开腕子,暗红的血将其缓缓注满。
祝高阳接过来,照邢栀所教术法驱动灵玄,而后全数滴入了面前水潭的冰洞之中。
血像一条丝线,竟然不是散开,而是拉成极细的一条向下蜿蜒垂去。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啊。”祝高阳注视着极清冽的水潭,血线下沉数尺仍然清晰可见,“令尊从灵境抵达对面想必极为方便,我等要寻到这种地方,真是奇迹了。”
“……”
“若见到令尊,贺坞主会与我一同对敌么?”祝高阳淡声道,“说来,正是他踏入的一切,将沣水坞也撕得支离破碎。”
“长安八水之上,不是江湖。”贺长歌没什么表情,“父亲二十年前就告诉我了,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若见到父亲,祝真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我即便在背后撞你一下,战局中也颇为致命。”
“哈哈哈哈。”祝高阳瞧他一眼,这样冷清的寒洞里,男子的笑依然光明温暖,轻叹一声,“贺坞主多想了,并不真的需要你抉择什么。”
他转身稳了稳腰上的剑,倾身跃入了冰洞,仿佛就把贺长歌留在了这里,贺长歌沉默一下,也一迈步踏了进去,身形流畅得如一尾游鱼。
下沉不知多少尺,从潭底进入一个幽曲的通道,周遭已是彻底的黑暗,没有换气之处,某些冷生的水物在壁上或水中摇尾,水洞极度蜿蜒,而且多有幽曲的岔口,许多地方都要跻身进入。很容易想象,一旦迷失在这样深厚的地底,宗师也有葬没之虞。
祝高阳没用任何东西照明,水中唯一微亮的是他的双眼,黑暗中只映着一条极细的暗红之线。
这样冷寂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祝高阳也忘了他游过了多少岔路与蜿蜒,足足将近半个时辰后,他才感到一股从他身后向前流动的细流。
渐渐红线也开始向上垂直了,与细流合为一处,祝高阳纵身一跃,明显感到水流骤然向四方分散开去,已飘在一豁然开朗之处。
贺长歌片刻后从后面跟上来,两人攀出这方水潭,周遭却并非想象中黑暗,四周石壁上皆散发着幽幽的荧光,令整个空间勉强可辨。
身后是十丈方圆的小水潭,可见一些细小的寒鱼飘在其中,周遭石势嶙峋,仅仅是几丈大小的一方空间,而在前方,则是一条显然有人工痕迹的通道。
祝高阳缓缓按住了剑,却没有遮掩脚步,凝目向前踏入。身后贺长歌的脚步有些僵硬。
这通道比想象中要短得多,只类如入庭前的玄关,行不几步,已是一方豁然开朗的石洞。
两人同时停下了步子。
通道口,几件衣裳挂在石上,随风微微摇动,那里是一处不知何处流进来的风口,可以想象隐居之人是浣洗衣物之后将其晾在这里。
石洞之中,雕削了石床石桌,上面还放着茶盏碗筷,兵器、书卷陈列在墙右,只是没有锅灶,想来只能食用冷食。
这当然就是那位长安水系之主,【四水修蛇】贺乌剑的藏身之地,二十三年前他孤身进入大明宫,越过当代神宵道首应宿羽、以及甲一鹤检越沐舟的守卫,一剑刺入了故皇后的心脉,引动了影响至今的麟血之祸。
事后销声匿迹,江湖再无人得见,只留下一些隐约的传奇。
如今二十年后,第一次有人再次寻到这里,祝高阳微微抬着头,却没有挪动脚步,贺长歌僵硬地立在他身后。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阴腐了。
贺乌剑还在这里,只是也已经阴腐了。
一柄破胸的、他自己的剑把他钉在了一丈高的石壁上,在那之前他先被斩落了右臂,骨头并袖子还坠落在脚下,身上骨头有三处断裂,俱在精准的关节处,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宰杀。
尸骨右侧是一行凌锐的剑刻:“锁鳞四年春五月初九,越沐舟杀贺乌剑于此。”
那是越沐舟挂印而去的第四十天,也是魏轻裾死后的第二个月。
第594章 骨生青扇
“藏得这样深,也没能躲过两个月。”祝高阳走入石洞,抬头看着这具尸骨,“想来令尊接下这差事时就该知道,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他的绝命之行了。”
他取出两片手衣戴上,上前缓缓剥去阴腐殆尽的衣衫,将这具尸骨全然展露了出来。
已完成灵玄抟身的修者死去后就是这样暗淡的玉色,血肉中的灵玄随时间散去,然后腐烂消化,骨骼却已成了另一种物质,即便其中灵玄缓缓弥散,也往往能极完整地保留漫长的时光。
男子取出墨笔白纸,精准仔细地将这具尸骨描摹下来,未曾丢失丝毫细节。从查案者的视角看,这是一具很漂亮的尸体,从伤口可以清晰简明地还原出它死亡的过程——断膝、截腕、穿胛,之后交剑一合,胜而断臂,取断臂之剑,贯入咽喉。
当是前辈鹤检对后辈的温柔。
祝高阳不禁感叹一声,有的侠士杀起人来声势赫赫,架势很足,一出剑就引得观者惊呼、少女欢叫,但留下的尸体真是不堪入目,伤口粗糙随便。就如一个风姿翩翩的贵公子却配了把镶金饰玉的假剑,外人固然眼神钦羡,内行之人却暗暗嗤笑。
而有的人杀起人来平平无奇,没什么动静,看热闹的绝不认为他厉害,也不认为他杀的人厉害,只有等仙人台的羽检们过来拨开衣领一看,才猛地心下凛然。
自己也快过了出风头的年纪,下次杀人也该尽量杀得“懂行”一些……
祝高阳心里想着,手上已将整具尸骨描摹记述下来,然后他另起一页白纸,认真托起了这具尸骨的左腕。
暗玉般的腕骨上,一小片银杏叶般的异色烙在其中,呈现一小枚铜钱般的扇形,如同与骨骼共生,但这图案又太过规整,绝非人体能够天生的形状。
“贺坞主,认得这个图案么?”祝高阳安静看了一会儿,低头提笔摹画。
“……”
“想来贺坞主不会太陌生。我也一样。”祝高阳淡声道,“一开始,我手上只有令尊的名字,我把他的生平读了很多遍。‘长安水系之主’是个很威风的名号,但‘贺’字什么也不是,令尊也没有官职,尤其在唐荒之战中,天子脚下诸水,更不可能是他说了算。这一点,贺坞主入主沣水之后,应当有所体会。”
贺长歌沉默一下,缓缓点头。
“群雄诸豪可以在水面上做买卖、筑码头,扬名立万,招揽堂舵帮会……仿佛真个将整个水系掌控在手,令八水上是一片蓬勃纷乱的江湖气息。但实际上,至少四十年来,八水一直有它暗处的主人,走得越高的水豪,才越明白这一点。”
“‘宁可刎颈死,勿违青风使’,我在泾渭之间混了两个月才听得这句隐秘的俗言。”祝高阳缓缓道,“要想在水系上继续营生,或者说,只是活下去,青风之信若传到你的桌上,你最好就拿出十二分的虔诚,一丝不苟、一毫不差地把里面的交代做好,有些人不信,后来他们都被忘记了——我说得对么,贺坞主?”
“……不错。”
“而令尊之所以能够坐上八水共主的位置,只因他已是其中的一位。”祝高阳停下绘笔,看着这张被他拓印下来的扇形,“‘八水青风使,一座翠烟城’,日夜追觅那些蛛丝马迹,今日总算得见一位真容了——泾水风使,【四水修蛇】贺乌剑。”
“我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位?”贺长歌怔怔。
“有此青扇标记者,即为青风之使,这是我已确认过的事情,江湖传言他们行踪诡秘,能够出现在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被盯上的人寝食不得安然。照我的追溯,这些诡名出现的时间,正是在麟血之祸后的几年。”祝高阳缓缓道,“十八年前,絮湖山庄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风雨之间被屠杀殆尽,因为地处隐僻,七日后才被人发现;十三年前,悬瀑馆《水狐宝章》失窃,当任馆主之师被割喉在看守之位上;七年前,枫花榭的少主完婚之夜,新娘将其刺杀,连带世传法器【渔家罟】一并消失……仙人台花了些时间整理,渐渐得了些它们幽暗的面貌。”
“这些行迹诡秘的青风使传说出于一个叫‘蜃城’的地方,然而江湖上无人知道那在哪里。”祝高阳道,“在去杨家渡见贺坞主前,我尝试对它进行了一次深入,发现它好像并不是忽然而现,而是有一些渊源和前身。”
“什么?”
祝高阳摇摇头:“行路未半,不过刚刚见到些面貌而已,还得有劳贺坞主跟着我再跑段时日。”
然后他就在石洞中伏案,仔细把至此而止的消息汇总述写,装入一个信筒中。
起身道:“希望另一边,能有些好消息吧。”
……
……
天光明亮时,裴液走出偏殿,没见那位殿下的身影,不大熟悉地用这座宫殿的陈设浣了手面,迈出殿门时却一停步子,只见前方树下,一个红红的小夹袄正抱着树干望着殿门,一看见他,立时高兴地笑了起来。
正是昨日黄昏才作别的小女孩儿,这时看着他走过来,颠颠跑上前牵住了他的衣襟,却不说话,只有些不好意思地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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